碩士期間,學會操作google earth,一種免費的地理資訊系統,操作沒有很困難,就是在各種類型的電子地圖上標記地點、畫出線條,或是圍出有顏色的幾何形狀。
2009年回去支亞干,走入不同家戶,訪問各個家族耆老,再回到187號2樓的房間裡,對照衛星空照圖和地籍圖,在電腦螢幕前畫出各種圖形,替每個家屋豎立邊框,並抹上顏色。
「你知道支亞干這個名字的由來嗎?」
「你知道自己的長輩過去住在哪一個舊部落嗎?」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搬到支亞干嗎?」
在每一次以1小時起跳的訪談中,心中始終圍繞這3個疑問。
成長的記憶中,幾乎不曾聽長輩談及我們從何而來,反倒熟背女媧補天、黃帝蚩尤、夏商周到滿清入關,一群以佔據「中間」而自豪的民族,比對生活在滿滿檳榔樹山下的我們,卻不知從何驕傲。
隨著論文的完成,繪製出支亞干的家族分布圖,大致掌握部落的遷徙歷史後,文字和圖像似乎無法得到滿足。於是,往後幾年我頻繁地前往「舊部落」。
2014年,我和太魯閣族學生青年會的夥伴們籌辦一場返回舊部落的活動,名稱叫「Mha nami alang daya—我們要回山上的家」,3天2夜,一群青年高密度地藉由工作坊、討論會及課程,釐清自身和返鄉,並籌畫最後1天,我們要登上「Alang Swasal—蓮花池部落」。
青春的氣息洋溢難以理解的神祕未知,我們都清楚太魯閣族大部分來自Yayung Paru—立霧溪流域,一起上山的行動促成某種力量;一群年輕人為了找尋自我歷史而流汗登山,不在乎抽筋的小腿數量超過一手台啤。
我攀登過梅園、竹村、大同和大禮,每一次「上山」情緒總是複雜。一方面,我驚訝自己的小腿竟迷戀上山,平時無認真運動,卻能輕快地攀爬各種山的形狀,以及可以背上10公斤以上行李的雙肩,步行數公里也不痠痛。某次,我甚至背了一隻雞去alang Skadang[1],送給當地經營民宿的友人。
但我始終沒有回家的感覺。一次次的攀爬,好似持續虛構回家的想像,每一次抵達目的地,總在猶豫感動究竟真實抑或誠懇,我沒有具體的對象該流淚,更無法面對挺拔的高山和深邃的U形河谷,大喊:「我終於回家了。」。
我的生父來自瓦黑爾溪的Alang Wahir,養父來自清水斷崖上的Alang Tkijig,母親來自alang Pjigan,那些我應該優先造訪的舊部落,從未列在登山選項中,優先考量其實是攀登的現實條件:舊部落位置、路徑好走與否、和有無耆老可以帶領等。
回到山上的家,實際上就是一種無邊界的想像,溯源自身屬於某個起頭?長輩的口傳歷史可追溯至立霧溪及木瓜溪,接著是南投靜觀,更早之前呢?歷史帶我們認定族群的來源,建立認同的邊界,只是又該止於時間空間的哪一個時刻或哪一個地方。
2017年起,我數次穿著雨鞋沿著支亞干溪,前往Ulay—二子山溫泉,窺探百年前的支亞干。
最早遷徙來支亞干的家族來自木瓜溪的alang Qutux Pais—敵人的頭顱部落,他們首先遷徙至支亞干溪上游的Ulay,發現此地山林資源豐富,隨後逐步擴大生活領域,並跟原先居住於中下游的賽德克族交戰於Krumuhan—清昌山。1914年,日本人發動太魯閣戰爭後,推動集團移住政策,又有20個幾個不同的家族/舊部落遷徙至支亞干,形成一個超大型的組合部落。
也許到了二子山溫泉,我能有更親近家的感受吧?因為它是支亞干開發的前哨站,是最早遷來的家族建立的第一個部落據點,更是我的曾外祖父及外公談定親事的地方。舅舅曾跟我說,某次外公帶著親戚一同前往Ulay,在煙霧瀰漫的熱水中,和曾外祖父聊天,談及家中女兒,就這麼說定婚事,山上綁定山下,外婆必須嫁來支亞干。
可實際到了Ulay,我難忘的是同行的夥伴,我們聊了什麼,怎麼在野地生火取暖或搭建帳篷,抵擋夜晚凍人的溫度,或是在哪一個渡溪點,誰腳滑隨波逐流,誰大笑,誰又小腿抽筋…,滿滿的回憶始終沒有反家這一個情感選項!
驅動我造訪舊部落的意念恐怕並非「回家」而是現在。
我喜歡爬上祖父母從前居住的Sipaw[2],整理稀疏的竹林,猜測哪些qdrux[3]由他們親手堆疊,想像某個被整理過的梯形平台上種植過地瓜、芋頭或小米。我喜歡現在我們整理的農地,被命名為「耕吧園區」,我們請耆老搭建傳統工寮,並籌辦各種食農和編織體驗活動,40幾年前,祖父母從Sipaw遷徙下山,短暫地居住在這裡。
我喜歡工寮裡重新搭建的Rqda,在3顆石頭的夾縫中,練習怎麼把木材交疊進去,才可以燃起熊熊的火焰;烹煮香蕉飯和芋頭糕,或是野菜加泡麵,同時烘烤竹子裡渺小的蚊蟲,請他們不要再蛀蝕竹節,順勢讓火光烘照臉龐,手臂因為反覆揮動锯子和鐮刀而冒出血管。那些深度訪談、文字撰寫、攀登高山和造訪舊部落,在流汗的當下有了對話的對象。
我在不斷被整理的田地中,整理自己的執著,整理怎麼把歷史緩慢地寫入現在,整理尋根,實際上就是找自己該如何持續生長於支亞干,找到心靈支撐的情感依賴或是藉口說詞,找到可以延續的文化項目,或是單純我好喜歡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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