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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腳被我抬起來,擺置在副駕座的前方,赤裸的腳背上,腿毛隨玻璃窗外晃動的光影來回蠕動,像一條條從土壤裡挖出的蚯蚓,移動的速度慢到不可思議,我和室友的對話亦如此,是規律的鍵盤敲擊聲,足夠我們說上一遍又一遍。

 

我喜歡把手掌心壓在室友的大腿上,感受愈發粗厚的脂肪下,那有生命力的肌肉紋理。長長的旅途中,他突然地踩踏剎車或催油,皮膚上靜置的溫度會突然升高,我的手隔著他的牛仔褲竟可以感受這麼多,明明駕駛座上只能有一人,卻像倆人一同開著「Amiq Sgbihur」。

 

Amiq是室友創作的眾多劇本中,其中一個女主角,他從小優異,臉蛋漂亮,並且歌喉極美。搬到台北後,倚靠迷人的魅力,在八零年代風靡全台的音樂節目—「五燈獎」中五度五關,並以一曲蘇芮的《是否》,撼動無數個是否要留在部落,是否要繼續愛下去的少男少女。某次,Amiq為了參加好朋友的婚禮回支亞干,看似衣錦返鄉,大明星降臨,卻因為黑熊下山,意外揭開了Amiq離開部落的原因。

 

故事寫得很美,聽了好多次室友對這齣劇作的想像、演員訓練、舞台設計、燈光呈現。在Amiq的身體裡,我跟室友說,這個故事太美也太痛,愛有多深,恨也會有多深,好希望這一切不會發生在我身上,若是因為無法違逆的原因,必須遠離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那該是一件多痛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Sgbihur是風也是靈,所有太魯閣族名,前面自己的名字,後面接上父親或母親。命名那天,想都沒有想,就叫他Sgbihur吧!Amiq的根基是風靈,他會像風一樣奔馳,帶我們閱歷不同景色,像靈一樣流竄,讓我們沾染各地氣息。只是Amiq自身的風太強烈,常常我不自覺地調高冷氣溫度,室友總笑我真有這麼冷嗎,有時又貼心在我坐進車子前,事先調降風速。

 

        你知道我國中最喜歡的老師嗎?他的名字叫玉珍,通俗卻不俗。國二那年,玉珍擔任我們的班導,他來自花蓮南區的小部落,明明嬌小玲瓏,說話聲音卻像卡車經過。在原住民身分還沒那麼輕易驕傲的九零年代,學校調查班上原住民學生數量時。他拿著登記簿,站在講台上,大聲地說:「來,原住民身分的舉手!」,接著右手高舉超越黑板,「除了我還有誰?」

 

        玉珍說當初從鄉下國中考上明星高中,班上每個人聽到他的出身,眼神和口氣總帶著幽微的睥睨,越發感受他人的看不起,他越要做給別人看,書念得最用力,證明自己不能比人差,驕傲拿下前幾名。

 

他口中描述考上大學的美好,繁華的都市有舒服的咖啡廳,安靜地放空心靈,咖啡香味瀰漫唇齒;還有票價不匪的電影城,讓人窩身在舒適沙發中,沉靜於轟耳的高級音響,隨電影情節高低起伏。百花盛開的校園遼闊到雙腳走不動,於是學生們有默契地把腳踏車當公共財,任意放置於各個角落,不用花錢買,隨你騎乘,吹大學自由的風。

 

每次故事說到這,我總會問室友,到底哪間大學有這種風氣?他說肯定是台大,「畢竟台大偷腳踏車,政大偷傘!」。所以玉珍老師肯定在說謊,他一定是偷車賊慣犯,偷我們小小國中生對都市的嚮往,對大學自由氛圍的憧憬。玉珍說過的話到底幾分真實,幾分是粉飾過的話術,騙我們拿起課本好好閱讀,學他一起用力改變人生。

 

你就是出名的小偷,兩間學校你都念過,連我的心都偷走!」好幾個故事分享的結尾,室友總喜歡挑逗地留下情話,我心花怒放,享受小小的空間,長長的旅途,讓車子行駛得沒那麼顛頗,但也並非每次都那麼恩恩愛愛。

 

某次,我開著Amiq趕著去下一個工作地點,香菸在手上燃燒,電話聲響起,我不假思索地接起公事,無法斷然停止,話題必須延續。菸灰浪漫吹散於車廂內,室友暴怒大喊:「菸灰!菸灰!」,「我最痛恨人開車用手機!」他咒罵我們之間流動的風,咒罵我們接下來的旅途,於是引擎聲放大又放大,我倆的對話靜止到打開車門走出去仍不斷延續。

 

國小四年級我就已經學會開車,居住在沒有邊界的鄉下,必須仰賴交通工具才能滿足生活所需。採買、接送、洽公,那些大人會做的事情,我們老早就擔任家中的支援系統。從事保險業務員的母親坐在梳妝台化妝時,就會要我們兄弟把車子開出庭院,停在馬路邊熱車,等他漂漂亮亮地走出大門,優雅地坐進車廂離開我們。

 

母親裝扮自己的時間總是很長,精算好時間,我不只把車開出院子,更會沿著部落的馬路去逛街。第一鄰到第十二鄰,來回將近6公里,窗戶搖下,留下半個口徑,不讓派出所的員警直接看穿。風灌進室內,連同清晨的陽光、馬路上大聲唱歌的叔叔、還有高山連綿的輪廓,盡收入撥放的音響之中。

 

多年的駕車經驗,總讓我覺得行車技術優於他人還有室友,我喜歡在腦袋計算路線,哪一條不會塞車,哪一條可以看漂亮風景,車子怎麼轉過更好停。但室友說他也喜歡開車,喜歡載我。好幾次,我總忍不住指導他該右轉,該避開這個路段,該快速超越前方載著大型家具的大卡車,最後換來他冷漠的氣氛,和持續放大的引擎聲。

 

生活忙碌到難以好好說話,那些留給我們認真相處的時間空間,似乎盡在Amiq Sgbihur之中。他開著車,我大聲唱歌,他模仿朋友說話的方式,當作親密的劇場遊戲。我把襪子脫掉,放在他無法避開的視線,每次透過右方後照鏡注意路況,就得順著腳趾頭拉長我的身體。

 

我想像那些舒心放鬆的故事對話,全部都在我們的Amiq Sgbih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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