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內幼兒園在太陽高掛的9點前,聚集於部落入口處的「心工寮」,大人小孩穿上所內發送的粉紅色T-shirt,擠在矮小的樹陰下、電線桿旁,或是竹子搭建的心工寮之中。園長穿著可愛的背心走來,笑咪咪的酒窩說麻煩了啊,今天小朋友要拜託照顧了,我說沒問題,也要麻煩老師們多協助。
廣場上我和同事Haru搬了一塊木頭,上面擺了3支菸和3個斟滿米酒的竹杯,點起香菸後,菸緩緩燃燒。負責接洽行政聯繫的小玲老師走來,提醒我活動9點半才開始喔!我放下手中麥克風,輕鬆地回說好,心裡卻頓時焦慮,祭祖的東西已經開始燒。
「沒關係,沒關係,待會兒再重新做一次就好。」我跟自己說。
走進社區發展協會在前年搭建的心工寮中等待,拿出手機,校閱縱管處昨天來與我們商討「部落國際亮點品牌」的專案,專案團隊的Julian擬好即將翻譯的導覽台詞本。我不時挪動大拇指和食指,畫面放大又放大,一個字讀一個字,確認羅馬字沒有拼錯,比對文本沒有過度詮釋,或想像公司夥伴們的嘴巴說出這些英文單字時,是否貼切他們的個性和角色。
眼睛透過木門缺口往外看,2個小朋友調皮地拿起酒杯,並往裡面塞小石頭,我走過去彎下腰,跟他們說這不能玩喔,這是要給祖靈喝的,他們似乎無法理解,只大聲回應我:「不可以抽菸!不可以抽菸喔!」。玫瑰班老師走過來,把小朋友拉走,要他們安分地與樹陰待在一起。
炙熱的陽光已幾乎溶解我臉上厚厚的防曬乳,許多爸媽臉上浮出不耐煩的汗水,無數次的帶團經驗告訴我,即使接下來幼兒園製作的精美海報上,排定祭祖後攏長的長官致詞,也得技巧性地加快節奏。於是我和園長說,等等會請玫瑰班的小朋友直接進入心工寮,向日葵班和茉莉花班則直接跟著另外2個導覽員進行走讀。
重新點起菸,念完祭祠後,用最陽光般熱烈的口氣跟小朋友說:「我是Apyang哥哥,這裡是哪一個部落呢?」…「西林!」小朋友大聲說。「對,這裡是西林村,太魯族的名字叫做支亞干,大家要記住今天是來到支亞干部落喔…那我們接下來直接做分組。」
「Apyang哥哥等等,我們再說一下話。」粉紅色上衣的工作人員趕忙接過麥克風。園長說完換領隊老師,老師說完村長正好到場,村長開心地說下次要再來我們西林村喔,前村長帶著孫女一起參加活動,那肯定也要說一下話。此時我聽到一對父母咒罵孩子把帽子給我戴上,等下中暑暴斃我不會理你。
我們走過快被太陽蒸發的支亞干大道,路程約40分鐘,幾個機伶的家長們知道目的地,已偷偷拉著小孩,或是索性把孩子給我們,偷偷地騎機車先行離開。我則繼續扮演幼幼台的大哥哥,比手畫腳介紹牆壁上的祖靈眼睛、玉米、南瓜、紅藜、山蘇、Takaday的巨人腳印、Qicing和Sipaw[1]。
我注意到一個牽著小女孩的payi[2],大力地跨開步伐,不斷重複我說出的每句族語,或是看到我沒有介紹的傳統作物,愉悅地說這是masu、sangas和bunga[3],好像是配合我的走讀導覽,更像是說給身旁的女孩聽。
抵達體驗的場地—「耕吧園區」,原先排定讓向日葵及茉莉花班去採集香蕉葉,揉捏果肉和糯米,玫瑰花班則負責砍竹生火,清洗葉片並煮出韌性,最後大家一起開開心心地包出Hlama Blbul[4],慶祝延後的母親節。
但現場人數眾多,幾個玩到瘋掉的孩子們在我家小狗Qrut背上,堆疊出一座小山,扯落掛在工寮上的織布,甚至雙腳採踏出汙泥的痕跡。於是當下快速跟夥伴調整工作分配,需要嚴密紀律的用火工作就由我負責,其餘孩子單純揉捏香蕉飯就好。
鋸子把竹子切成一段一段,再用開山刀剖半,一開始起火的竹片要夠細,最好削出一些木質粉末,更能加速燃燒。Rqda[5]圍出的範圍內,將竹片錯落於石頭和石頭的缺口之中,疊出三角形小山,點燃撕成長條的紙箱片,慢慢放到竹子中,火迅速燃起。
好幾個Payi圍過來,用族語稱讚:「對啊,這才是老人家的方式,你們幾個年輕人怎麼會?」,我開心地說也是跟老人家學的。
是啊,一開始只是嚮往學習。
8年前返鄉時,只覺得自己和生長的土地很陌生,那些老人家熟悉的語言、食物和山林,就像傳說神話一樣,安放在人類學家的田野研究或老人的腦袋裡。於是從進入社區發展協會開始,申請各種社造補助計畫,培力自己和一群青年訪談耆老及舉辦各種社區活動。雪球越滾越大,一座山相連另一座山。
協會理事、簡易自來水委員總幹事、部落會議幹部、部落旅遊體驗公司負責人到作家。協槓的人生不知斜率為何,每天睡前仔細規劃明日工作,每天起床仔細檢查google日曆上的行程安排,電話、email、臉書messenger是所有增加工作量的途徑。我精心刻畫設計自己在支亞干的時間和空間,返鄉之路數度覺得疲累,喘息後又總能發掘閃著亮光的洞口,找到支解後又重新凝聚的情緒意念。
幼兒園離開後,我和同事一同整理場地,降低三石灶上gigan[6]的高度,將木質的器具放在火上燻,去除油污和濕氣,天空下起大雨,雨滴在藍白帆布上唱起母親節快樂頌。
我們圍坐在廢棄棧板重新拼裝的木桌上,討論今日的活動及下周前的各種體驗接單,確認食材來源、餐桌設計及體驗流程,快速的分派工作後,又趕忙去開下一個會議。
工業技術研究院和鄉公所秘書一同前來,預計在部落內興建一座大型烘乾機,將生產過剩的山蘇或其他農作物,做更有效的利用。我們開著車帶他們去事前選好的地點場勘,2處Pawan大哥的農地和我們的耕吧園區,一一跟研究人員分析3塊土地的優劣,族人的易達性、空間的大小、停車卸貨空間、結合體驗手作的規劃等。
研究人員拍照點頭,拿出設計圖詳細說明,長寬高尺寸還有斜屋頂太陽能板,秘書在一旁提出各種結合社區的方案,還有各部會可引介資源,我快速想像可能遇到的問題,在平板上做出各式筆記。
天空再度下起大雨,田裡僅剩的白色梧桐花被雨水擊落,片片落地成為樹薯和地瓜的養分。山棕開出橘黃色的果實,鮮豔的像一顆顆串起來的砲彈,我和同事拿一顆放入口中嚼,酸澀的味道像半糖的檳榔,腦袋頓時清醒。
夜晚再次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腦螢幕後敲出文字,我在黑暗的空間中構思故事情節,或是寫下隨興的生活日記,手指頭敲不出聲響就打開youtube聽音樂,看著窗外路燈小朋友跑來跑去,卡拉ok的高亢喉嚨流進整個室內。
我似乎早已習慣各種模式的流暢切換,疏苗時不在乎炙熱陽光和雨水;山上採集野菜鮮花布置餐桌時,雨鞋下滲入尖銳的小石頭;跟著同事休息時,拿出手機連線認真地玩推塔遊戲;接洽遊程訂單時,委婉卻又條理分明地說明成本分析;與農人或部落水電工商討工程時,用粗野的口氣大開黃色玩笑;外出演講分享時,裝扮漂亮傾訴創業歷程;帶團應對遊客時,拿出爽朗又詼諧的幽默感;和室友相處,極盡散發撒嬌的魅力;寫作創時,又能冷靜地指揮十根手指頭,在鍵盤上敲出悠揚的節奏。
每一面的書寫過或正在書寫的篇章都是自己,都是嘗試與生長的土地連結。像白日參與製作香蕉飯的粉紅色父母們,大聲地說雖然很常吃Hlama blbul,卻是第一次重頭到尾親手去製作。像圍著火爐的payi們,不斷稱讚我們搭建了傳統工寮、三石灶和gigan,實踐過去的智慧並分享出去。看似凌亂的火焰,卻全部燒往天空,是我們撒出去的酒水,和點過的香菸,隨同嘴巴說出的祭祠,伴我持續Qmpah[7]在打開的樹洞[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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