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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yung Qicing:我們水中的生命史

 


國小的時候,老師們不斷重複訴說一個去Yayung Qicing戲水的故事,那個xxx家的小孩在第二關刺水,頭頂猛力撞擊水底,水底破洞,脊椎跳舞,終身安坐輪椅。故事流傳好幾年,小孩永遠是小孩,雙腿確認不能行走,我們照樣在炎熱暑假,日日前往Yayung Qicing報到。

 

Yayung Qicing是我們夏日童年無法戒斷的癮,冰冷的溪水,抬頭綿延不斷的山林天際線,被藍天白雲注滿,水中石賓苦花蝦虎四處遊竄,蝦子螃蟹搬開石頭緩步躲藏,偶有獼猴在岸邊搖晃樹枝,上下吼叫。

 

我喜歡泡在水裡的感覺,水面下的世界遲緩、安靜又模糊,嘗試模仿溪水的流速,皮膚好似更新換皮,毛細孔被低溫撐開。打直身軀,下潛至深處,找尋亮光點,跟自己比賽,撿起水底一點點被光線折射的石頭或是葉片,來回反覆尋寶,自以為也是一條美人魚。

 

水構成冰冷又潮濕的世界,是我難以忘懷的支亞干。

 

Yayung Qicing下游至上游,一處處深潭可以戲水的地方被我們命名,第0關在清水橋下,第1關在墳墓對岸,第2關有鑿破的山洞連接農田水利會的水圳,第3關有超大顆石頭可以跳水,第4關深邃又塞滿許多大盤石。

 

地方命名成為一種印記,你今天要去第幾關,是不是越往上面越有成就,是不是越往深處就越能認識支亞干。

 

十幾年前,河川局將原來自然的溪水生態改變成水泥連續固體,岸邊搭上階梯,河中央架起垂直水壩,再加上第二關的截水作圳,竄改下游溪流生態,第0關老早消逝,光亮的石頭像老人的禿頭,再也無法戲水,倒是從橋上往橋下丟棄的垃圾,隱藏在橋墩的陰影下;第1關在秋冬或梅雨時偶能形成深潭,到了夏季乾旱期,像預備種植大面積的生薑園,荒涼又平坦。激烈的陽光帶走一切,魚苗乾涸在溪床上。

 

河壩施工時,曾經問過當時的村長,為什麼要用水泥覆蓋,不能有更自然或生態的作法嗎?岸邊居民擔心自己的土地被水沖走…他這麼回應,開發肯定有其必要,只是大自然給的犧牲值得嗎?衡量的尺規難以詮釋精準的刻度。

 

在水泥覆蓋前,有一陣子,Yayung Qicing紅到跟dara的皮膚一樣,轎車排排到清水橋,車頭車尾連接近1公里,那個時期,我最討厭Yayung Qicing。徒步或是騎著腳踏車前去戲水的我們,老是得躲避來往的輪胎,閃避高高揚起的土塵。一群外地客盤據所有關卡,池水被一顆顆頭顱塞滿,連刺水都得小心估算,找尋夾縫中安全的水面波光。

 

人潮帶來垃圾,滿滿的垃圾:寶特瓶、烤肉架、玻璃瓶、烤不完的生肉和燒到糊掉的鋁箔包。髒到噁心,蒼蠅飛舞開派對。好像大家都以為廢棄物本該屬於Yayung Qicing,砂石和溪流會自動消化,吞噬我們的垃圾,等待下一次還給人們乾淨又優美的遊戲場。羞愧的是,從各式遺落的垃圾中,我們自己Truku[1]恐怕更積極參與一場場的丟垃圾運動-

 

滿山的垃圾像是預兆,滋生病菌,同時滋生罪惡。

 

有個小女孩跟著夥伴一起去Yayung Qicing游泳,夥伴們喝醉了放他一人落單徒步走回部落,豔陽下他的拖鞋慢慢前進,一台車子停在旁邊,問他要不要搭順風車,女孩猶豫地搖頭,逕自往前,車子跟上,車門打開,爆筋的手臂拉扯小身軀,奮力掙扎的她被酒氣及色氣迷惑的Teywan[2]宰殺,像一隻豬等待刀刃切分,她被拉著頭髮撞山壁,暈頭轉向的她,拉緊腳步逃開,跑下河床,恐懼地等待岸邊的引擎聲,來回小路直到消失。

 

她拉著我的手說別說出去,沒事就好,講出去也難聽,沒事就好

 

颱風和河川局一同終結Yayung Qicing的觀光浪潮,連帶著改變部落人的習慣。

 

每一個部落人的童年,在豔陽高照的夏日,被家人帶去Yayung Qicing,尚未學會游泳的孩童們,手腳扭捏,緊鄰著不超過身高的岸邊龜速移動。一個不注意,周邊的大人舉起小朋友,左手拉右手,右手拉左手,像一個旋轉的風扇,大人是使力的中心軸,猛力地繞圈圈後,鬆開連結的螺絲,一個個小孩子紛紛落水,在水裡手舞足蹈。喝幾口溪水後,以為世界即將沉入安靜的沙地,又被大人奮力的舉起。

 

如此反覆,直到我們學會。我們游泳的生命史,開始於被大人拋接的恐懼之中,「做中學」,多麼符合部落文化,不會游泳那就直接丟進水中學,身體逐漸適應水流,自然地伸張身體,沒有標不標準的自由式、蝶式還是蛙式,只要浮起來,那就是會了。

 

我第一個學會的姿勢是狗爬式,那時在無數個被拋接的日子後,我的兄弟們和同學老早學會了怎麼悠遊自在地於水中行動,我卻還在尷尬地在岸邊假裝會游泳。某次,觀察到小狗游泳的方式,頭不用進入水面下,恐懼不懂換氣喝到水,四肢不需要大幅度的移動,導致身體失去平衡,只需像鴨子划水,優雅的上下踩動。試了好幾遍,就這樣學會了。

 

緊接著就是跳水,哥哥們帶我爬上第二關聳翹的岩壁,每一個伸長的四肢,緊張地觸及岩壁,深怕直接掉下去砸破腦袋,跳點確認後,眼睛往水面眺望,高度兩層樓,久久不敢往下跳,恐懼大於一切,待得越久,愈不敢跳,直到感受高空的冷風。有蛇,有蛇,還不跳…,我哥在下面大喊。

 

水花濺開時,眼睛浮現許多泡沫,縱躍後的弧度連接落水,像一顆流星在水裡炸開,水下的世界很美,又很溫暖。跳過一次後,反覆央求哥哥再帶我爬第二次,第三次…各種身體的實驗和實踐。

 

如今的童年不如從前,家長往往擔憂小孩的安危,不敢讓他們自行前往。少了頻繁戲水的童年,越往下游就越乾旱,越接近人們居住之地,河水就越難以抵達。

 

Yayung Qicing:溪流–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森林賦予的天然環境,我們的取水之地,我們的戲水童年,我們的身體實踐,我們的自然學習。



[1] 太魯閣族。

[2] 漢人的統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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