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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腿山

 

火車到站,Kimi抬頭看一下遠方那片裸露白色岩石的山,哇,更白了、更大片了。還是小女孩的她曾用食指對著那片山,在空氣中使勁揮舞,像畫圖一樣,在蓊鬱的綠色底圖紙上,抹上一層層乾淨的白色,巨大的大腿山被塗上厚厚的藥膏。

 

大腿山,哈哈,她心裡笑了一下,其實沒有人這樣稱呼那座山,只是payi[1]曾經告訴她,用那長滿皺紋的手,指著Kimi瘦小還沒發育的大腿:

 

BtriqBtriq ka nii,大腿,這裡叫做大腿。」,Payi再把手指向後方那座山。

 

BtriqBtriq ka nii uri,山,這裡也叫山。

 

山有很多名字,dgiyaqdayayama…都是山:一整片山、分不出形狀的山、日本人說的山;Btriq指的是三角形的山,從頂端往下,從高處往低處,山的形狀從尖變鈍,從細變寬,寬得必須用手張開來擁抱的地方,就叫做Btriq

 

她慢慢走出車站,兀自站在門口發呆,享受風涼涼地吹,她用紅色絲帶把頭髮盤起來,露出漂亮的脖子,風吹在髮絲上一陣癢癢的感覺。哥哥明明說好會來接她,火車只是誤點7分鐘,他走了嗎?還是沒來?Kimi耐不住性子,看著頭頂的大太陽,盤算著走回部落差不多半小時,也還好吧,總比台北木柵市場前那條小巷子,走5分鐘都令人覺得難堪,覺得厭惡。

 

離開部落的時候15歲,就在這木造斜屋頂的車站前方,Payi握著她的手,眼淚在眼眶打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好像魚刺卡在喉嚨,如果手上有刀子,她想用力劃開來,把魚刺取出來,讓payi把話說清楚講明白。

 

她逃避payi的眼神,遠望那座大腿山,白色的土石流,白色的瀑布,砂石車還在搬石頭嗎?記憶裡龐大的卡車經過家門前,連水溝裡的紅線蟲都會躲起來,Payi養的黑嘴狗依偎在路邊吠叫,揚起的灰塵像瘟疫一樣壟罩整條筆直道路。

 

    火車站前有一條小小的商業街,步行不到5分鐘,無數家山產店:阿美、添丁、青葉、縱谷傳香…餐廳裡的野味來自部落,菜單上標準的國字,山羌是pala、山羊是mirit、山豬是bowyak,山蘇是sruhing…只要用「山」字開頭,味道自帶新鮮又充滿野性,吸引許多Teywan[2]前來。

 

    Payi曾說Kimi像山羊,一雙腿細細長長,又愛爬上爬下,專挑難的高牆走,她卻不希望自己是山羊,至少是一條魚,順著水流往大海。

 

筆直商店街聚集很多Teywan,穿越過去就是Ngayngay[3]的住家,接著是蔓延山上和山下的Ipaw[4]

 

每一種人有自己的邊界:Ngayngay居住在山邊及外側的田區,跟族人一樣務農為生,他們跟著日本人進來,等日本人走了以後住進他們留下的菸樓和積木房子。他們田裡豐沛的水源引自部落南邊的Yayung Qicing[5]—陽光照不到的溪,Kimi和那群野孩子戲水玩樂的地方。

 

國家幫他們搭建整齊又方便的渠道,清澈的水漫延數公里,永遠不間斷,水田錯落,綠油油好幾片。Yayung Qicing的水經過部落卻無法灌溉自己的農田,地比水高,看得到水卻吃不到水,旱田水田,我們和Ngayngay最大的區別。

 

Teywan[6]住在省道兩側和車站的商業區,診所、雜貨店、五金行、木材行、西服店和眾多的山產店都是他們經營,初始全因大腿山後方的伐木事業聚集而來,伐木鐵軌沿車站往部落的山上爬行,日本人走了以後,鐵軌被族人拆掉賣給Teywan,取而代之一條漫延60公里的林道。

 

林道迂迴穿越大腿山,是檜木扁柏的運輸道,也是野狼125奔馳的山產之路。山羌、水鹿、山豬、猴子、竹雞…獵人們一包一包送給車站旁的山產店,一道道桌上的美食。

 

伐木停滯後,一群Ipaw因採礦及修築台九線,跟著軍隊一同進駐,他們的房子沿鐵路闢建,每一間都是方形洞穴,門窗小小,像田裡的工寮。Ipaw的足跡遍佈平地和山區,甚至在大腿山的登山口,設下管制站,儼然一座小部落,餐廳、卡拉ok、檳榔攤、雜貨店,他們緊握山上,帶來一台台卡車走過的粉塵和噪音。

 

從前,Payi常帶著她去大腿山底下的輔導會賣菜,一群難看的Ipaw聚集的地方,他們普遍有些年紀,手臂上刻有殺朱拔毛或是鯊魚刺青,其中一個斷了小拇指,舌頭卻像多1條,2條舌頭的老黃,負責開路及挖礦工人的食物,收購支亞干新鮮的蔬菜和山產。

 

他總是咬文嚼字說難懂的話,國小教室上國語課,有幾句寫在黑板上的成語,就從老黃嘴巴吐出:妖言惑眾、事半功倍、一無是處…字句抑揚頓挫,他張嘴:「黃花閨女要不要當我太太!」。

 

黃花閨女要不要當我太太,多像老孫也會說的話。

 

Kimi的丈夫老孫,「老」到配得起這個字,老黃是他的軍隊同袍,在部落炸山挖石頭,他則在台北木柵教書教哲學,白紙上寫一堆Kimi看了也不會懂的字。「你懂馬克思嗎?沒關係,反正也不用懂,你不是大學生,也不會當教授。」老孫盯著她讀出白紙上的教學筆記,「長得標緻漂亮就好,會燒菜就好,這樣很好。」手溫柔地撫摸Kimi的屁股,她骨盆下意識地往另一個方向挪動,到底有多好,到底什麼時候身體才能適應。

 

每一個在床上的夜晚,Kimi的思緒像闖入兒時的田間遊戲,他們在田裡抓青蛙,腳印踏在混濁的泥地,追逐跳躍的雙腳,青蛙後腿張最開,向前逃竄,他們雙手等在稻根,青蛙撞上之前,一個一個放進塑膠袋。

 

內臟不用清,水滾了放進去,哥哥袋子一倒,Kimi鍋蓋立刻闔上,青蛙在熱水裡跳舞,青蛙不會叫,Kimi也不會叫,在床上發不出聲音。

 

叫啊,老婆,幹,老婆叫啊,我屌很大吧,夠緊的,啊…叫啊!」老孫幾乎像搖著尾巴的狗,哀求她施捨一個聲音,一個keyKimi不是沒嘗試,但聲音到了喉嚨就蒸發,像青蛙一樣,身體的溫度高速攀升,也許會死掉,老孫的屌像一根粗壯又厚實的杵,但無論怎麼使勁地搗,Kimi這個臼就是撞擊不出聲音,打不出黏膩可口的年糕。

 

第一次和老孫見面正是在大腿山,Kimipayi騎著機車去賣菜,箱子裡裝滿田裡的地瓜、青江菜、大白菜、龍鬚菜…,還有老黃指定要的山羌肉,生鮮最好,流滿塑膠袋裡血肉模糊,鈔票就再多一張。Payi要她乖乖坐在機車上等,不准跳下來,不准進屋子,更不能跟這裡的人說話,Kimi點點頭。Payi解開綁在機車後面的蔬菜箱,箱子抬到肩膀上,走進輔導會旁邊的餐廳。

 

老孫遠遠地從河邊走來,影子被太陽曬得拖到溪流一般長,湊近時,連同他佈滿皺紋的雙手,隨流水碰觸Kimi的肩膀「小妹妹幾歲了?」,她趕緊從機車上跳開,眼睛隨著頭上的流籠線頭滑到對面大腿山,停留在光滑觸目的採石場,她的雙腳站立在河邊,夏季沒有颱風的水平平靜靜,風吹在她赤裸的雙腳感到一陣黏膩。老孫跟著她的腳步來到眼前「要吃牛奶糖嗎?」,他從口袋抓出一把糖果,方方正正地擺置於手掌,黑板上的加減乘除。

 

Kimi緊張地拿一顆,拆開包裝紙,把糖果塞進嘴巴裡細細咀嚼,聲音小到只剩水中石頭撞擊的聲音。老孫從頭到尾盯著她,從腳趾到頭頂,再回到上下左右搖晃的雙唇,「小妹妹真的很漂亮啊,眼睛那麼大,幾歲了啊?有16歲了沒?」老孫在太陽底又問了一次。

 

***

 

下午4點,夏天的太陽依舊炎熱,Kimi走過熟悉的街道,龍眼粒粒分明,樹木和農田有垂直水平的隱形線,按照位置謹慎佈置。離開漢人社區,轉進通往部落的小徑,眼前景象驟變,盡是高低錯落的樹冠和雜草:茄冬樹、樟木、梧桐,葉片亂七八糟卻又自由自在,偶有母雞帶小雞在一旁啄蟲吃。

 

馬路前方冒起海市蜃樓,實在太熱了。摩托車的撕扯聲從後面傳來,她回頭看,遠方一個年輕男生打著赤膊,嘴裡叼著菸,微長的捲髮在空氣中糾結,害羞的她低下頭,看雙腳的影子在冒煙的柏油路交換前進。

 

機車停在她身邊,「要不要載你?」,Kimi眼睛看著他,熟悉的臉孔長得好精緻,五官挺立,眼睛深邃,唇上和下巴伏貼稀疏的鬍鬚,講起話顯得輕浮卻又自然率性。

 

    上來啦,還有一段路呢,你會走到蒸發喔,太陽會吃掉你,我載你啦。」他暴筋的前手臂駕著摩托車,厚實的肩膀像btriq,胸肌寬大兩片,小腹微微凸起。Kimi對這樣的模樣感到熟悉,不是做農就是綁鋼筋,像哥哥也像部落其他男人。

 

她還在猶豫不敢動,「上來啦,多難啊,又不會抓你去賣!」男人右手拉著她往車後甩,機車再次啟動,Kimi的臉燙得像排氣管。

 

        你是怎樣,認不出我囉?Ayung啊,才去台北幾年,眼睛就壞掉囉,我是Ayung啊。」他一邊說話一邊回頭,鬍渣卡在肩膀,左手抓肚子,右手按住機車龍頭。

 

    原來是你,我認不出來了啦!Kimi腦海裡翻出那一個個赤裸地橫條肋骨,從前還那麼乾扁,現在Ayung全身像長齊的樹豆,一顆顆斗大又有活力,滿是青春氣息。

 

    怎麼那麼久沒有回來,你回來幹嘛?不是結婚了?老公沒有一起喔?Ayung的問題是一陣陣迎面而來的風,有些可以停留,有些寧願撇過頭散去。

 

    你話好多!Kimi乾笑,「Payi生病,才會回來啊!」她的雙手擠在Ayung寬大的後背,保留空隙讓風繼續吹。

 

     哇,那時候才國中畢業,現在變得那麼漂亮,又會打扮,去台北果然不一樣…還有香味,擦香水吼,太漂亮小心被吃掉喔。」。Kimi聽著輕浮的話,心裡反倒覺得舒服。

 

    你呢?結婚了沒?Kimi問。

 

  結婚喔,算了吧,那麼麻煩,都是錢錢錢,交女朋友還比較自在,我女朋友很多喔,你要不要也當我女朋友,就算你已經結婚也沒差啦,大家都說他老到可以做你阿公,我還比較適合!Ayung的嘴巴像樹葉一樣毫無節制,沒有規則地亂竄。

 

你白癡!Kimi大笑。

 

  到啦,你家到了…」機車駛到家門口,沒等話說完,Kimi迅速跳下來。

 

Ayung拉住她的手腕:「難得回來一定要再約,跟你說,我山上蓋了新工寮,我爸死後,沿著那條稜線上去全部都是我的獵場,都是我的地盤,你來,可以烤火,可以吃肉,小喝幾杯,還有…我們小時候玩過的那些石頭,我的山上超多,我蒐集好多,放在竹床底下,你記得嗎…

 

Kimi不知道第幾次暈紅了臉,甩開手掌,什麼都沒說,迅速跑進矮小的房子之中,跑進那些難忘的回憶之中。

 

大腿山的對面,是一座平坦的山腹地,上面一處payi種田的天地,她和payi一起工作時,一個人發慌就撿田裡的軟玉,這個山頭處處軟玉,圓的、扁的、長柱形,鑽了洞的、敲掉半邊的,摸起來平滑柔順,像黑嘴狗的背脊。

 

好幾次,她摸了摸圓柱那塊,再偷偷塞進雙腿之下,玉石被她的雙手搓揉得有些溫暖,碧綠色的表面上浮起一顆顆小黑點,像難以化解的情緒,長久地淤積在喉嚨,她伸手滑過去時難以言喻,好喜歡這種感覺,樹葉在唱歌。

 

Payi好幾次問她為什麼每次蹲在梧桐樹下,肚子痛還是挖田鼠洞,小心被人說在找香菇。「我撿石頭回去玩跳房子啦。」她模仿山下那群小孩,假裝自己喜歡跳房子,敷衍回應。

 

他們都是一股野勁,Kimi也是,她根本不喜歡跳房子,她更喜歡玩追逐遊戲。有次,Ayung和幾個小男生丟掉上衣,喊叫脫衣服跑得比較快,Kimi看著猛烈起伏的胸膛,精實的肋骨更顯修長,像筆直的檳榔樹,兩顆小黑點像按鈕,她毫不客氣跟著脫,沒多久就被payi拉著耳朵拖回家。

 

***

外銷是不檢點,出去賣的啦!

 

外銷是去賺錢,那些日本人多喜歡我們的女生,你看那個Yuli家的房子,不就這樣蓋出來。

 

外銷沒有不好啦,我外婆以前就說要結婚就要嫁給Ipaw,比較不會這麼辛苦。

 

Kimi兒時就和玩伴不斷討論「外銷」的事,很多姊姊阿姨被送去美國、日本或是台北,大家都說他們是去「外銷」,用太魯閣語唸出來變成Waysiaw,好像本來就屬於族裡該有的字。只是沒想到自己最後也變成Waysiaw,外銷到木柵。

 

剛到台北木柵的那段日子,Kimi怎麼樣都睡不著,她受不了老孫總稱讚她長得漂亮,雙手總搓揉她的臀部,好像她全身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觸摸了,夜晚難熬,白日更難熬。

 

Kimi被囑咐清掃家裡,洗衣煮飯,等老孫教完書回來。她走過道南橋去木柵市場,地板溼溼滑滑,味道五味雜陳,攤販挨著攤販,鮮魚肉塊還有服飾手飾,悉數擺在同一個視窗之中。認出她的人喚孫太太,認不出她的人說你山地人,你番仔,山地人肯定要吃肉,大腿肉好不好,買一斤回去吃啊,花蓮來的番仔…

 

   市場二樓有一間圖書室,她偶然發現這裡竟是唯一可以安靜的小天地,躲避那些難以遠離的標籤。她學著其他人坐在沙發上翻報紙,在層架上解開秘密。她常翻閱家庭健康及衛教的書,認真檢索那些夫妻性事的文字和圖片。

 

從沒有人告訴她結婚後應該如何面對床上之事,她一直以為大腿之間只有Ayung和那些撿不完的軟玉,就足夠供應彼此永不停歇的歡愉,來到台北,她卻怎麼樣也喚不回從前該有的快樂。

 

老孫給她錢,要她買衣服,要她擦口紅,假日上館子吃水餃;老孫叫她老婆,在她脖子上吐一口難聞的氣,還有那粗大的陰莖,夜夜化身莽撞的斧頭往她身上砍,她把自己想像成堅硬的黑板樹,那些鄉公所列植在路旁的行道樹,砍完之後發出噁心的屍臭味,像木柵市場,像潮濕陰暗的景美溪,像老黃手中收到的那些山羌肉,堅持不要用火燻乾,生皮活肉地騷味直衝天際。

 

正是老黃將她像一只平躺的山羌送入老孫手上,每一次Kimi跟著payi去大腿山,老黃兩雙眼睛打量又打量,低頭跟payi小聲說話,話語拼拼湊湊,有一些她聽到,有一些她沒聽到,沒聽到的那些隨部落其他人的嘴巴逐漸完整。

 

老黃對payi說:「Kimi國中快畢業,已經算大人了,你們家也不能光靠你一個人種菜賣菜,收購山產,你兒子出遠洋多久沒回來了,你媳婦去了台北就不見,現在這也是一種方法,讓小妹妹過更好的日子啊!對方是大學教授,怎麼樣都是讀書人,一定是大拇指的幸福啦。」。老黃從大腿山下來,頻繁出現在家中客廳,搭配送不完的果乾、肉乾和高粱酒,最終讓Kimi坐上火車離開。

 

***

        Ayung常來找Kimi,頭幾天說邀她唱卡拉okKimi幾次說payi生病沒心情,或是被哥哥攔住,說妹妹都已經結婚就放棄吧,山上那麼多山羊,你偏偏找她幹嘛,放過她吧。後來幾夜,Ayung索性趁著夜晚在Kimi的房門外丟石頭,Kimi始終不願意打開窗戶,害怕斗大的星星就此全部落地。

 

某天,Kimi在窗戶底下看到一整排的軟玉,按照大小整齊排列成一直線,她發楞著看圓滑的表面,陽光曬得晶瑩剔透,卻遲遲不敢用手觸摸,怕就此回到那個她和Ayung兒時的遊戲。

 

小時候,她常和Ayung偷偷地潛入高大深邃的玉米田,他們折掉那些乾掉或半乾的玉米葉,整齊地舖在玉米和玉米的間距之中。Ayung不知從哪找來山棕和月桃,更大片更柔軟的葉子,他說這樣更舒服哦。他們用雙手蓋了一座小工寮,一張屬於大地的床褥,一個個短暫夏日午後的秘密基地。為了不讓大人們發現,蓋好了又拆,拆好了又蓋,反反覆覆卻樂此不疲。

 

陽光浸流於兩人之間,他們把蒐集好的各種軟玉從口袋裡拿出來,放入一旁從山上引流的水桶裡。山水沁涼,Ayung把水潑在她臉上,Kimi笑著捏他黑色的奶頭,Ayung抱著他在舒適的床上打滾,月桃葉有一種浪漫的香氣,Ayung拿白色的花輕輕放在Kimi頭上,Kimi折山棕葉的尖頭繼續玩弄他的黑色鈕扣,「是不是這樣很舒服啊?」倆人異口同聲,邊笑邊說,邊說邊遊戲。

 

Ayung選一顆圓滑的軟玉,大小像香菇,放入口中慢慢吸吮,口水像溪流潰堤,衝破唇齒間,Kimi接過那一顆香菇,安靜地放入赤裸大腿之間,頭頂上的月桃花片片碎落,涼風在玉米葉之中窸窸窣窣。Kimi注意到Ayung額頭左方,有一條血管鼓脹得好像無數台卡車正載運著砂石,汩汩地來回穿梭,連帶肩膀上的鎖骨,摸起來堅硬地像開山刀。

 

我們可以躺在這裡一輩子嗎?Kimi問。

 

我們可以像老人家一樣在山上過夜,數算天空中還有幾顆即將掉落的星星,撿更多美麗的軟玉,當作我們的寶物,放在枕頭下,玩我們永遠停不了的遊戲。還有,永遠不用再進去大腿山。

 

好啊!好啊!好啊!Ayung對著玉米天空大喊。

 

Kimi把軟玉一顆一顆地收進口袋裡,此時,門外又再度響起Ayung的叫喚聲。



[1] 太魯閣語,女性耆老之意,這邊指的是祖母。

[2] 太魯閣語,漢人的統稱。

[3] 太魯閣語,客家人。

[4] 太魯閣語稱外省人為Ipaw,為華語「義胞」之諧音。

[5] 太魯閣語,清水溪。

[6] 這裡的Teywan,專指閩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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