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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minum minum Yaku‧編織 ‧我

我側過身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羽毛落在鬆軟的棉被中,輕輕慢慢地,怕吵醒他,可又矛盾的想讓他透過胸膛肌膚感受我的手掌溫度;下巴倚著他厚實的肩膀,仔細聽他的鼻息聲,舒緩又有規律,跟窗外傳來的蟲鳴聲一樣,風從山的方向吹進室內,到了房間裡面跟著頭頂上的電風扇不停旋轉,我也一起旋轉,看著桌上那塊織布,此時此刻,在不完整的黑覷中,感到完整。




先在心裡想一個畫面,垂直的和水平的 waray(線)交錯構成,經線和緯線採灰白色,像是苧麻用木炭灰染浸過,灰白色做純淨的底,做 dowriq(眼睛:菱形紋)挑緯線可以很自由,payi(阿嬤)們用過各種鮮亮繽紛的色彩,螢光的綠色、鮮紅的血色、桃紅的唇色...。心裡直覺的一個畫面,眼睛在睜開的剎那,看到rudan(耆

老)從木瓜溪翻越幾個山頭來到支亞干,他們原來的部落叫做 Qutuw Pais(敵人的頭顱),靠著征討敵人的領地得名,現在他們繼續往南邊的方向前進,每一個勇猛的獵人身著 payi 織做的 lukus(衣服),lukus 上面一個個侵略的眼睛...我打開螢幕中的 excel,調整方格尺寸試圖爬格子,但 payi 們不需要紙筆構圖,更不可能用手操控滑鼠紀錄心中圖譜,一種極度矛盾的感覺爬滿皮膚。

「督...這個我可以!」,Watan 把眼睛瞇成一條線,眼球移到他正白眼眶的最角落,我扯開笑聲,高分貝回「是不是,他很帥,而且他很會做,我好累呀!」。

「你的腳好會開呀!難怪你剛剛走路怪怪的,我可以 cover 你呀!」,我推他的頭說走開了啦。和 Watan 分享男友照片時,先是照慣例他對臉蛋身材和技巧評頭論足後,就開始理性的分析我和這個男人的未來發展,我們很熟練這種討論男人的SOP,心裡有一張評核表,原住民打勾、有穩定收入打勾、家中獨子打叉、容易融入原民圈打勾、熱愛原住民文化打大勾,我男友在那次的評核表驕傲地拿了 7至 8 個漂亮的勾。

tminum,t-e、m-i、n-um,轉換成漢語是織布,喜歡唸在嘴裡三個音節的感受,重音放在倒數第二個音節的 mi,我問 payi 說你會織布嗎?payi 笑著看我:「kela bi tminum o!」(我很會織布喔!),我注意那個有點拉長又上揚的 mi,很像小時候睡前偷吃廚房櫃子裡方糖的竊喜感,發掘一道親切的秘密,似乎世界上本該描述太魯閣族的織布只能有 tminum,用織布不對,用英文的 weaving 不對,獨一無二佇立在白石聖山上的 tminum。

我們跟著 payi 到苧麻田,她說苧麻叫 nuqih,真的好用的苧麻葉片翻過來雪白色,長得很高很直,叫做 nuqih balay(真的苧麻),不好的苧麻葉片翻過來是青色,長的也比較矮小,叫做 nuqih buyu(野外的苧麻),我內心小劇場持續膨漲,竊笑這種為我族獨尊的虛榮感。連續幾天 payi 帶我們去葉、去皮、取纖維、浸泡、敲打、晾乾,每一個讓 nuqih 接近成為 waray(線)的身體動作辛苦又費時,很長的時間裡面大家安靜的做,payi 不斷稱讚說「balay bi laqi Truku o!」(真的是太魯閣族的孩子),汗流滿全身也感覺滿足。但有個疑問我不敢開口,怕繼續往深處揭開這個重大的秘密,我就永遠被排除,tminum 會用力把我舉起往白石山下扔。

「payi,yaku ka snaw o, duwa tminum howa?」(我是男人,我可以織布嗎?)

Bubu(媽媽)和 tama(爸爸)知道我喜歡的是男人了。bubu 先是歇斯底里的咆嘯說不可以,聲音淒厲又悠遠,我下意識思考的不是不可以,是隔著我房間這個加蓋鐵皮二樓外,隔壁的部落阿姨是不是聽到了,明天和好幾個明天,全支亞干都會知道 tama 的兒子是 hagay(漢語再次造成翻譯的困擾:同性戀、娘娘腔或是更難聽的死娘泡),也許她們還會知道我和 Watan 的檢核表,大肆批鬥我們不該把臉蛋和身材擺在最前面,分明是穩定收入才對...。

Bubu 開始流淚,tama 則是雙手抱胸安靜地坐在一旁,我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雖然他只有 12 歲的時候跟著 baki(祖父)上山打獵一次,可是我堅信他不是用獵槍打死那頭朝他衝來的水鹿而是那雙凜冽的眼睛。「聖經不允許,你不會和我們一起進入應許之地。」那個我靈魂發白的炎夏午後只記得 bubu 說的這句話,一個一個的漢字堆疊成一個有底的山窟,把我封起來,bubu 和 tama 用聖水倒滿山窟,我會溺死在裡面,跟著後院雞舍的小鴨,在強烈颱風過境後死在泥濘中。

我在深深的黑夜哭泣,不斷撫摸 payi(曾外祖母)留下的 kabang(織布做成的棉被),kabang 的顏色很豐富,線材是柔軟的棉線,過去美援的年代,傳教士不斷在教會發放物資,一件件的毛衣送到家裡,payi 們想都不想毛衣適合套在哪一個家人身上,她們興奮的撥弄,用銳利的眼睛找出毛衣線頭,開始拆成一條條色彩繽翻的完整 waray(線),這是好珍貴的 waray 呢!各個太魯閣族的部落開始出現有別以往顏色的織品,用現代的漢語說法:「實在太有創意了!」。

我 payi 用阿美利嘉(泛稱白皮膚金頭髮的外國人)傳教士送來的毛衣,製成這條柔軟的棉被,媽媽一直收藏在櫃子的最裡面,我翻到時跟台灣獼猴一樣跳來跳去,興奮無比。它開啟我對 payi 的思念,還有對 payi 在織做時的無限想像。那麼多件不同的毛衣,她怎麼挑上這個顏色?她的身體坐在 ubung(織布機)前想的是什麼?她有覺得自己將要完成的這件棉被和過去的傳統不一樣,utux(祖靈)會接納她嗎?還是 utux 也會跟媽媽一樣用可怕的語氣說:「你沒辦法走過 hakaw utux(靈橋)!」。

「你不能碰 ubung 喔!」一個學習編織好一段時間的部落姊姊跟我,她的口氣和 bubu 說我不能進入應許之地的口氣很接近,我說為什麼?她說這是 gaya(禁忌),男人就是不能碰女生的織布機。可是好矛盾,我和朋友到另外一個部落的時候,有一個 payi 想要示範 tminum 給我們看,她用很溫柔的口氣說:「來,幫我搬出來,我的腰有點痛!」有幾秒的時間我是愣住的,以為她在叫其他同行的女生,這是太魯閣族的 gaya,身為一個男人的我不能碰她的織布機,所以我也不該彎下腰幫忙把織布機抬出來,我好慌亂,我就站在 ubung 的旁邊卻不能幫忙 payi搬動。payi 把手搭在我的肩膀示意我,我用雙手小心地撐住 ubung,學螞蟻的動作輕輕的抬,移動幾個腳步再緩慢的放下。

「我碰到 ubung 了,我碰到 ubung 了...」我在心裡吶喊。

「督...好美喔,你真的可以嫁了!但是 dowriq(菱形)的排列太密集,感覺很像符咒!」,Watan 把我織完的織帶拿在手上把玩,仔細的看完正面和背面下了這個結論。雖然我不是很喜歡他有時候表現過於輕率的態度,在我們討論任何事物的起頭總是按照慣例先下幾句嘲弄對方的話,但我知道他是真的認同我,認同我也能和 tminum 一起,我們會在白石山上開派對,把一件件織好的 kabang 拿出來,按照顏色憑著美感放在青翠的草地上,拼成心中的彩虹模樣,我們要坐在 kabang上,拿高腳杯喝保力達三合一。

「你知道 hagay 原來的意思嗎?hagay 是指擁有兩種靈魂的人,分別是男性和女性的靈魂,在過去的部落裡面,hagay 通常扮演巫師,可以與 utux 對話。」一個部落的哥哥告訴我和 Watan。

我和 Watan 會當巫師,會和部落一個操作巫術的payi 一樣,唸著咒語,轉動手中的竹子,當竹子黏在手上怎麼都甩不掉的時候,神氣的告訴來詢問的人「你家裡的誰在外面玩女人吼?」、「你是不是上山的時候說了難聽的話」...

Watan:「我當巫師一定很漂亮,因為你會幫我織傳統服。」

我:「我還不會用 ubung,因為我只能碰跟紐西蘭進口的簡易織帶機,不能用ubung。」

Watan:「你現在是 hagay 了!」

小的時候,我 payi(祖母)還沒去山上種地瓜前,有一次拿出她母親織的衣服讓我看,皎潔的灰白色上一顆顆閃耀的 dowriq(菱形紋),上面好幾個不同形狀的dowriq,payi 說不知道圖紋的意思,只知道凌晨天還未亮,她的母親就會坐在 ubung前織布,她好幾次被「咚」、「咚」...的撞擊聲吵醒,小的時候覺得好吵,但是長大後卻是對母親織布重要的回憶,母親幫家裡的每一個小孩都做了衣服,還留下很多 kabang 給她作為嫁妝。

payi 看我興奮的眼神,問我要不要穿,我點頭說好,袖套從右手穿到左手,片裙圍在腰際再綁上繽紛毛線製成的腰帶。裙子的長度超過膝蓋,我走起來好彆扭,payi 笑著說好好看,我慢慢地用打結的雙腳走到門口,爸爸和媽媽正好從外面走回來,陽光灑在我的臉上辨識不出他們的表情,我只記
記得 payi 的笑聲和衣服貼在我皮膚上的感覺。

有一天我會真正的觸摸 ubung,和她對話,告訴她我是 hagay,跟她介紹我的男人,我們一起來幫他 tminum,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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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得到104年原住民族文學獎 散文組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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