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褲腰之間是你的墾荒之地

Yudaw在鏡子前起立蹲下,脫下一件換上另外一件,後空,兩條緞帶將臀部的肉往上提,像衛生室的彈力繃帶,用力拉一下,回彈發出大力的啪聲。前面三角水藍色,線條全部被塑造,他的陰莖,他的睪丸,他想他時微微漲起的龜頭,隔出立體形狀的水藍色三角絨布。

 

天空那種藍,支亞干溪那種藍,他心裡那樣藍。

 

腰際金黃色,正中央一個黑色牌子寫著:「Get the attention you deserve!」,就是這件了。

 

即使不懂英文,但那個Yudaw瘋狂喜歡的男人肯定看得懂英文。他叫正剛,正剛、正剛,真正剛。人如其名,粗飛的眉毛擠出一雙俊秀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從側面畫出一座懸崖,肩膀像生薑園一樣寬闊。

 

對了,就是生薑園。他在腦中不間斷塗抹那畫面,他在鏡子前反覆排練姿勢,務必將視角「喬」到最準確的位置。

 

正剛一個月前來到支亞干,說是想要體驗農村生活,學習原住民文化,Yudaw從不知道部落有什麼好學,他的回來盡是身不由己和沒有選擇。

 

Yudaw從小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生,從托兒所到國中畢業,從跟著tama[1]去山上抓山豬到下田種花生,他注視的始終與同齡的其他男生不一樣,他們傳閱雜貨店買的「A漫」,模仿劇烈晃動乳房的女主角,手指頭誇張地來回游移平坦的胸脯,用粗啞的聲音嬌嗔地喊:「要去了,要去了…」,Yudaw臉紅冒汗說你們很噁心,回到家裡卻反覆咀嚼記憶,像獵狗將單腳被緊緊吊起的山豬,撕咬玩弄到筋疲力竭,大口喘氣;男生們用力翻閱一頁頁漫畫,眼睛駐留在體液激流出雙腿的分格中,身體緊繃卻傳來陣陣顫抖。

 

他瀏覽於他們的瀏覽,沉浸於他們的沉浸,啃噬於他們的啃噬,在夜晚降臨時反反覆覆獨自進出鏡子。

 

Tama從樹的背後走出來,從容地將填裝好火藥的土製獵槍,對準被獵狗咬到耳朵稀爛,嘴角滲血的野豬,眉頭正中心,手指頭輕輕一撥,山林間發出最大的聲響。

 

Yudaw在鏡子前,手掌大力搓揉胸部,像是可以擠出柔軟的脂肪,他模仿漫畫裡被男生們流連的那一格,雙腳彎曲呈現漂亮弧度,中指使勁地插入肛門,想像溪水從山谷間流出,他是棵古老的大樹,張開幽閉的樹洞,折射的影像疊合自己和男生們,疊合自己和tama,狂顫的那一霎那,聲音小到螞蟻都咬不到,獨留狗吠,從月光下的路燈遞送至臥房。

 

國中畢業,他跟著其他同齡搭上一台火車,像工廠的運輸道,規律地送到桃園市,他們在一家紙業廠工作,日日翻動機器,確保一層一層保護膠緊緊依附在各式紙張。2個月不到他就離職,他在台北市的林森北路找到屬於自己的樹洞,在第三性公關酒店作小姐。

 

正剛從台中來,帶一隻掛著紅色項圈的小狗,他們第一次見面在早餐店,Yudaw一個星期有3天來這兼工,買食材、搬貨、站煎台,時薪150。早餐店是姪子Lahang經營,他們習慣動工前先喝一杯純保力達,白色塑膠杯斟滿紅色酒水後,第二杯起允許套水。

 

才灌完第二杯,正剛走進來,Yudaw眼睛發亮,從頭到腳仔細查閱正剛和他耳朵掛著的那一排圓形耳環。正剛和Lahang倆人從前是軍中同袍,前一晚已經住進Lahang家,Yudaw耳朵吸納烤火聲、風聲和沙拉油被火爐煮透的發泡聲,一字一句攔截倆人對話。

 

反正我家有空房,你就住下來,小狗也放著啊,我爸媽也喜歡小狗,一起養沒關係…Lahang說。

 

正剛:「好啊,在都市久了呼吸都麻痺,鼻子都壞掉,這裡好多了,烤火的煙味都是香的,看有什麼忙我都能幫忙,我都能做,腦袋動久大概壞掉了,動動身體好多了。

 

我每天凌晨45點就要起來備料,有時候還要跑協會或衛生所的兼差,你可以跟著我一起做,或是…也可以跟著Yudaw叔叔…Lahang正眼看向Yudaw,「叔叔,你就帶正剛一起工作,你最近不是也去幫忙種生薑,帶正剛一起去啊,賺一點零用錢。」。

 

Yudaw放下煎鏟,雙手擦拭圍裙後,緊靠後腰的凹槽,像是支撐長久勞動後的腰痠背痛。「正剛是嗎?可以啊,阿姨好好帶你,好好教你!」他滿心雀躍,嘴角笑到裂開。

 

正剛大笑,一點尷尬都沒有。

 

Yudaw無論在部落在都市都動身體,有什麼差異,離開部落前,他熟悉砍柴生火、種玉米和花生,離開部落後,他是第三性公關酒店—「久美」的「小愛」,「哈囉哈囉,大家好,我是小愛,也可以叫我小愛…愛」他輕輕揮手,慢慢挑動雙腳,身體微微向前傾,低胸亮片禮服爆出D罩杯,說出第二個愛字滿是曖昧和挑逗。

 

他一直在動身體,喝酒的手勢,講話的方式,眼神交流的態度,還有他被帶出場特訓過的清槍手,小手臂浮出結實肌肉;他跟姊妹們學來的口技,「永遠不要有停頓!」他們舉起酒杯笑著高呼。

 

要把客人的肉棒捧上天,要把客人的肉棒捧在手掌,要把客人的肉棒暖在心窩。從開始的那一秒,就絕不能回頭,刺激不能停,戲也不能止:眼神、舌頭、嘴唇還是手指,俯身倚靠的角度,大腿或是腳趾頭,各種器官一同付出,融會貫通形成一種身體邏輯,面對必須繳出精液的陰莖,「我們必須到達!」姊妹們再乾一杯。

 

Yudaw一直在動身體,從都市回來也一樣,包裝山蘇的時候,將嫩葉捲曲成一個筆筒樣,頭頂看似低頭禱告的部位同心圓向內旋轉。第一片到第四、五片葉子包覆固定,像是畫圓圈,穩定圓心後,依序加葉向外延伸圓的大小。其他葉片折半,葉柄像疊積木,一枝緊貼一枝,一張覆蓋一張,像銀行櫃員熟練數鈔票,柔軟的鈔票被凹成扇形,葉子有漂亮的距離,形成一個有重量的固體。手指頭揀選大小形狀,小一點塞進縫隙,大一點持續包覆,手掌隨山蘇不斷旋轉,變成柱狀物後,橡皮筋輕輕套進去,工作完成,再來第三杯保力達吧。

 

此後,正剛跟著Yudaw,加上一隻小狗,一起山上山下,Yudaw騎摩托車載他,身體不敢明目張膽,腦袋卻早已濕潤,車子行經顛頗的產業道路,大雨浸入柏油路的雨水是潤滑劑,掏空路基後形成的坑洞是春藥,輪子上下跳動,正剛雙手趕緊往前湊,抓住他的肩膀他的腰,Yudaw又要在鏡子前享受夜晚了。

 

Tama的糖尿病和兄弟姊妹的離家成家是他從都市回來的理由,他和正剛在夜晚的河壩說那個沒有選擇的選擇,他們帶狗去散步,在夜空下聊心事。

 

我其實不想回來,在酒店穩定做,小費一晚最多拿20萬,鈔票疊在桌上多現實,根本開銀行。Yudaw回憶自己仍是幾年前的小愛。正剛表現出好奇的樣子,不斷追問酒店生態,像一個認真學習的孩子。

 

那時候我多漂亮,做幾個月就裝一對假奶,D罩杯呢。我們姊妹有些人裝,有些人沒裝,有些純粹喜歡穿女裝,有些跟我一樣,打從心底認定自己是女人…Yudaw把心事晾在月光下,赤裸坦開,整個部落沒地方傾訴,笑自己神經病,是hagay[2],但正剛不會,正剛樂於傾聽。

 

Yudaw繼續說:「我就想要裝,要就做純的女人,真的女人。」他拉拉手指頭,「現在沒辦法了,回來沒辦法了,兄弟姊妹各有自己的理由,他們說出錢蓋兩層樓洋房,我出身體照顧Tama,有沒有一晚20萬我根本不在乎,但要回來就必須拆彈,要回來就不能再是小愛了。 Yudaw說到嘴唇微微發抖。

 

正剛輕輕摸他的肩膀,「你真的很不簡單呢!再喝一杯吧!」酒杯再度沾染紅色液體。

 

Yudaw藏了一個身體的秘密,褪去了晚禮服,換上夜市買的輕便工莊,鬆垮的暗藍色尼龍褲縮緊在腳下的雨鞋,泥土或各種油漬沾染後,怎麼樣也洗不掉,他無法再次漂亮,卻符合這個部落,對於像他一樣做工的人該有的模樣。

 

他依舊保留了小愛。

 

一件件精心挑選的內褲,在夜晚降臨的鏡子前,穿上又脫下。各種三角褲和後空提臀褲:彩色樹葉印花,粉紅色絲絨、暗黑色提臀搭配亮橘色三角形、卡通圖案的少女可愛系…日日夜晚依照心情仔細端詳,確認再確認,藏進身體最裡面,覆蓋於一層層的工裝或農裝底下,天亮後,跟著身體在大太陽底下和一夥人勞動流汗。

 

現在,他終於有揭露的對象。

 

他在鏡子前把劇本寫好,彎腰把薑苗埋進土裡的角度,臀部翹高,上衣因為伸長的雙手會被微微地提起,在腰間留下一片肉色空隙,那件水藍色的後空褲終於有舞台,正剛會在他的背後,畢竟他老是喚著Yudaw阿姨、Yudaw老師,學他使用鋤頭、鐮刀和包裝山蘇。

 

正剛的身高176公分,眼睛往前看的時候,肯定正眼目睹那條腰際間的金色緞帶,Yudaw會持續起立蹲下,那一排薑苗種下去至少1小時,然後還有好幾排,正剛不可能不會注意,正剛會伸手玩弄,拉起再放開,在臀部彈一首情歌嗎?

 

Yudaw不確定,但他知道正剛至少不會尷尬的笑,其他人會。



[1] 太魯閣語:父親

[2] 太魯閣族人常稱呼有女性特質的男性為ha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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