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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打開的樹洞,洄游在溪畔的漂流木

 支亞干溪源自白石山,那片山區矗立一座奇異的巨石,族人稱「Pusu Btunux」——根源石,某天根源石遭閃電擊中,走出一對姊弟,他們是太魯閣族的祖先,最初的男人和女人。

神話和傳說總是充斥各種版本,互相疊合,隨老人的腦袋改變吐出的話,反覆記憶又失憶。也許到了今天,許多年輕族人徹底失憶,不記得走過後街,走過平坦的田區,跨越河堤,早晨健身慢跑,隨步伐流溢的Rangah Qhuni(支亞干溪)溯源至上,可撿拾遺忘的歷史。
BP from HLC在「C-Klab支亞干實驗室」創作一組「遠古科技」系列的燈飾,造型大致呈有機的不規則圓形,中間一盞昏黃燈泡。
他說:「小的時候被要求學習歷史,長大之後才發現根本與真實不同,這著實令人不爽又憤怒,若歷史是被動的,可被創造的,那何不自己創造?」
概念很酷。石頭、飛行船、好玩的生活素材,創造一個遠古與科技結合的作品,「只要結果是正面的,歷史為何不能建造出來?」他這麼強調著。
任何論述或言語不正是一種詮釋及再詮釋?
支亞干部落位居花東縱谷中區,溪谷旁的一個太魯閣族聚落。土地原是土地,遷徙至此的人群不斷詮釋其意義。2000到4000年前,一群製作玉器的匠師聚集於Takaday(平台山),正好就是從C-Klab走到筆直馬路上,抬頭能望見的那座被梧桐、山蘇、桂竹、樟樹、雜木和各種農作物環繞的山。
Takaday山勢平坦,海拔200~300公尺,考古學家指稱史前時代的人們(原住民?南島語族?)避開山腳下致死的瘴癘,在稍高的Takaday磨製鋤頭、刀器、箭矢、項鍊和耳環⋯⋯。那個時期的他們以什麼名字稱呼這裡?他們詮釋什麼?
中間一段長長的空白記憶,直到百年前土地接收新的人和更新的人,地名隨之不斷重疊又接壤:
太魯閣族 / Rangah Qhuni
日本人 / 平林
太魯閣族 / Alang Ciyakang
漢人 / 西林村
太魯閣族 / 支亞干部落
回顧這段土地歷史,人們隨著生活處境恣意的定義土地,不正也呼應「遠古科技系列」。BP from HLC在生活實踐中創造自我的意義。
「BP from HLC」是一組他年少時開始學習嘻哈文化的代名詞,表哥某次讓他聽了阿姆Eminem,一聽就愛上,慢慢的接觸西洋音樂,最後鍾情嘻哈。BP來自中文名字的簡寫,HLC是Hualien City,一種代表在地的精神。
他用一個容易理解的方式詮釋:每次部落內舉辦籃球賽,場上的球員穿著標誌來自何處的運動服,臺下有寫著各隊隊名的牌子:西林、見晴、萬榮,很驕傲的表示自己的地方。嘻哈文化均如此,他也這樣命名。
他堅持若文字寫下BP,必定伴隨from HLC,不可拆開,是一種精神。熟識的朋友則叫他老潘,或是都可以。
老潘[1]小時候隨父母的安排來回花蓮市區和支亞干,平日在市區讀書,假日來臨,再怎麼哭都被父親帶回來,當他的同學在市區結群逛街出遊,父親卻堅持假日一定要回來給阿公阿嬤看。
現在回想起來,即使小時候頻繁地游離部落與都市之間,但那些在部落與家人相處的時間卻特別重要,Payi和Baki[2]不斷地跟自己說「你是原住民!」,過去不懂為什麼他們一直這樣說,愈長大才領悟是一種長輩對晚輩不要忘本的期待。即使一句母語也不會講,文化不太了解
大學的時候就讀淡江大學,他說花蓮跟臺北很不一樣,臺北很擠,去海邊的成本很高。明明淡江已經離海邊相對近,移動的過程卻感覺遙遠。老潘畢業後在臺北待了2、3年,先在一家製作電子監視器的辦公室就職,辦公桌一格一格,他被塞進去,要求製作美編傳單,工作內容並非沒興趣,只是如果生活幾乎被這些事情填滿令人喘不過氣,1、2個禮拜後他就離職,改進入餐廳內場,一待就是2年,餐廳有一套SOP,不斷重複循環的動作。。
24歲那年,他在租屋處大哭,對未來感到茫然。表面上他似乎符合了社會的期待,畢業後有工作,有穩定的薪水,心裡卻覺得很空,不斷問自己就這樣了嗎?好像人生查核表中已經畫上檢查通過的打勾,本應為此感到快樂,他卻沒有快樂啊!種種情緒累加,他只想逃離台北,到任何地方都好。正好父親問他要不要回來幫忙木工的工作,他就回來支亞干了。
百年前Payi和Baki從立霧溪、木瓜溪徒步前往支亞干,在日本人「集團移住」的政策下遷徙來此。我曾聽聞一個Payi說:「我們揹著織布機、衣服和家具,走了好遠的路,那時候我還小,只是一個小女孩,身體好累,累到不想走,眼淚一直流,我跟媽媽說可以不要走了嗎?媽媽回頭打我,要我安靜,繼續走下去。」,新居地支亞干,祖先們要適應什麼⋯⋯。
眼淚在移動的瞬間流下,是情緒,是生理反應,好似一種游離狀態。
剛搬回支亞干,老潘刻意去認識祖先和家族,日子久了,卻感疲累。譬如早上5、6點,支亞干大道開始喧嘩,人群忙著下田工作聊天喝酒,看著9點才要起床的老潘,笑問他是不是要吃午餐了。一開始還有些介意,但後來決定還是按著自己的方式比較好。他說:「生活就如此,我晚睡晚起,幹!我有自己的步調。」
返鄉的差異不僅是生活習慣,更是腦袋和思考。一開始協助父親做木工,很常找尋和思索問題,問父親為什麼這樣做,卻總是說不清楚,待自己動手,卻又覺得有它的道理,一個作品的完成背後本有其脈絡和限制。適應在學習和經驗中累積,他逐漸摸索自己的創作之路。
他創作「山巒系列」的花器,一開始只想要測試雕刻功力,作品完成時,老潘拿給母親看,母親沒說什麼,只要他走出戶外看山,山的形狀真是如此嗎?
如同他慢慢適應支亞干走出的步調,他並非刻意地將族群文化視為創作主題,生活環境的各項元素本就容易影響、沾染生活在這裡的人。「是不是部落(文化)不一定,身體丟進部落,自然會影響。」他這麼說。
某次,他在見晴部落刷油漆,旁邊傳來小朋友大聲合唱教會歌曲,他湊過去聽,感受樂音和當下的氛圍,隨後創作一首〈光芒〉[3],那是一種很滿的感覺,像光芒,呢喃囈語。
似乎做音樂和木工對老潘都一樣,享受當下環境給予的靈感和刺激,只是他強調,在木作的創作領域中,老潘更體會到一種「實在」的功能。
他記得剛回部落時,總是被嫌什麼都不會,隨著木工經驗愈來愈豐富,現在大家有問題都會來詢問他,比方房間需要裝一個層架、過年的桌子不夠擺滿食物來吃,現在都能靠自己去完成,覺得有用,「比較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生活」,這是老潘給的結論。
Yayung Qicing(陽光照不到的溪)、Yayung Dklax Btunux(滾動的石頭溪)、Tmurak(黃瓜山)⋯⋯,各種族人在支亞干山區耕種、採集自然資源、打獵時,身體移動留下的名字和路徑,寫成族人生活的移動圖譜,百年後移動持續,展開更多豐富的存在氣息。
每個禮拜總有2、3次,老潘騎著機車去市區打籃球,隨著長長路程的寬闊視野和漂亮風景而忘卻時間。他騎過臺九線,騎到光豐公路,或是購買材料及送貨,在大自然簇擁的環境中,感覺舒適又喜歡。空間很重要,他說年紀愈長愈認識自己,老潘無法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花蓮遼闊的環境,及自在移動的方式,降低自己轉換及放鬆心情的成本,暫時離開部落,騎著車就能沉溺於自我思索,這樣的環境更適合現在的自己。
支亞干溪原意為打開的樹洞[4],溪水寬闊,可眺望深遠山谷,河水開闔,容納差異。
老潘前陣子走過河堤,有山有河,當下的他,想著以後真想在這裡生活。「C-Klab支亞干實驗室」中的「CK」是Ciyakang(支亞干部落)的簡寫,名稱似乎融合過去他對嘻哈的命名邏輯,更反應HLC到CK的返鄉路徑,無論是否嚴肅辨析,地方似乎已結結實實地納入他生活之中。
[1] 為節省文字能書寫的版面,以下裝熟稱呼老潘。
[2] Payi,太魯閣語女性耆老;Baki,太魯閣語男性耆老。
[3] QR code 連結歌曲影片
[4] Ciyakang 支亞干部落,古地名為Rangah Qhuni,意指敞開的樹洞,因為支亞干溪接近部落時河道忽然開闊,像一棵枝幹繁密的大樹開了一個讓陽光洒進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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