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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miq Tanah




那一天的開始,陽光會跳舞。

Tumiq喜歡跳舞,各種部落能跳的場合都不錯過,感恩祭跳、村運跳、教會也跳。對她來說,跳舞像勞動,四肢用力舒展開來,揮灑汗水像流星雨。清晨六點多,她爬上藍色小貨車,轉動方向盤,旋轉的動作在太魯閣語中也叫跳舞—Mgriq

她讓車子跟著手掌,一起跳。

貨車從支亞干後街轉到支亞干大街,心情飛揚往山上。Tumiq的工寮位於西林林道5K,被稱作黃瓜(Tumurak)的區域。工寮興建於民國80幾年,確切的時間忘記了,總之是那塊接近1甲的地,決定種植Sbiki(檳榔樹)時。

一大片的傾斜山坡地,她和家人的回憶,像工寮後方父親手砌的那一排坡坎,一次又一次疊加上去,父親堆疊石頭,丈夫再鋪上水泥,變成牢固的擋土牆。

這一塊地盡是如此,一隻手壓著一隻手,累積再累積,祖父來到支亞干,開拓這片山坡,選擇一小片平緩的土地搭建草寮,竹子和芒草撐起小屋頂。Tumiq和丈夫拓寬平地,打上水泥,再用木材和輕鋼架,原址改為更堅固的工寮,爸媽在這裡種玉米和花生,她和丈夫在這裡改種檳榔和養雞。

她想著所有事情都是一樣,回憶從來不是凝著在一處的斑點,是一攤流動又群聚的水潭,她的祖父Masang是水,她的父親Tanah是水,她和丈夫Maru也是水,都是檳榔園裡兩處天然的湧泉,從石頭縫中安穩流出,即使颱風或是旱季,水始終不間斷,持續滋潤這片土地和黃瓜區。

民國80幾年,檳榔苗種下去的時候,家裡兩個女兒一起來幫忙,從山頂到山下,滿山的笑鬧聲,拉繩確定小苗排隊整齊,種完檳榔就養雞,一群漫天飛舞的快樂雞。

他們首先在工寮右側旁用木材和輕鋼架,拼貼出養雞的小空間,後來雞越養越多,索性在房子的下風處再搭一間雞寮,最後看雞滿山跑,晚上悉數飛到樹上睡覺,很少回到雞寮裡,就只留下雞籠照顧幼雞,其餘名符任由他們自在飛。

山上的檳榔和雞,與山下不相同,山下檳榔23月採收,山上可以熬到5月再採收,避開盛產期。山下的雞肉鬆軟到像嚼水果軟糖,山上自家的雞肉,結實又彈牙,「吃過以後就回不去了!Tumiq形容自家雞的口味。他們大部分的雞都是自家人吃或分送親友,很少賣出去換新台幣。

林道彎彎曲曲,但車子穩定往上爬,她想起還是小朋友的時候,每天走路上來幫爸爸工作,把玉米和花生裝在麻袋揹下山,來回就半天。還得從支亞干運到林榮里,沉甸甸的重量,扛在肩上,流汗像洗澡,雙腳踩出10公里的路程,林榮的平地人會收購。那段艱辛走過的路,每每開貨車上山總會想起,現在有路了,有車了,身體的移動便捷很多,但山上的人似乎少了。

她忘不了以前走到半路,會先在一間工寮休息,那是附近鄰居在山上搭建的,說是工寮,更像一個完整的家,以前經過,主人總會要他們坐下來一起吃地瓜和芋頭,聊山上的工作。

現在那間工寮傾頹了,只留下回憶和鳥叫聲。

貨車抵達5KTumiq車子下切一個急陡坡,慢慢地把車開進停車場,她望向工寮上方高大的松樹、茄冬樹、白櫸木、楓樹和九芎,當初蓋工寮,她和丈夫四處找苗種下大樹,丈夫說是為了怕土石滑動,大樹根可以牢牢抓住土地,Tumiq沒想那麼多,只是覺得好看,大樹下的工寮,有舒服的風,有心中對過往老人在山上生活的美麗圖像。

她走過前廊,手摸過柱子,這間工寮興建的時候到底是民國幾年,明明在某條梁柱的後面寫上日期,偏偏日子久了,重新上油漆的時候蓋掉手寫的紀錄,在哪呢?

她再次跌入過往的回憶。

柱子立起來的時候,親朋好友都來了,她們殺了一頭豬作儀式,爸爸灑一些酒,告訴祖靈保佑他們在山上的工作一切平安,他們還請了部落的Hayu牧師祝禱,大家一起和祖靈飽餐一頓,喧鬧聲猶言在耳,三個女兒小的時候很常跟著一起上山,她們跑跳、玩水、烤肉,整座山好似她們的遊戲場,現在她們長大了,各自有工作,也記不清上一次什麼時候跟著來山上了。

一陣詭異的感覺爬上心頭,每天早上只要她接近雞寮,那群潑辣的放山雞就會扯破喉嚨尖叫,踏步過來吃飼料,怎麼今天異常安靜,她快步走向飼料桶,一具屍體、兩具屍體、三具屍體,她忍住眼眶裡打轉的眼淚,繼續往前走,雞脖子被咬出一個大窟窿,眼睛渙散闔不起來,他們的脖子像被折斷的血桐樹枝,流出濃濃的紅色液體。

她繞著整座山用眼睛目睹慘狀,檳榔樹下有,巨石上有,坡坎下有,湧泉旁也有。就在水的旁邊,她看見一隻野狗,舒適地躺在地上,四肢拉得長長的,好像採收檳榔的工人,中午休憩時間偷閒的模樣,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放聲對著野狗大哭起來,小狗無法感受她的悲傷和憤怒,單純的眼睛盯著她,尾巴慢慢搖動對她撒嬌。

她拔腿往工寮跑,插上鑰匙,發動引擎,心裡想著丈夫收藏的獵槍,安放在哪一間櫃子裡,飛快地衝回山下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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