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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圖到生活



“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到家,bubu說怎麼沒有帶飯上去吃,在山上吃飯最好吃了,尤其是鹹肉。Bubu(母親)tama(父親)開口聊上山的事,Ulay(二子山溫泉)那邊真的很漂亮,比中國大陸還厲害,tama說以前他們用箭竹撐竿跳渡河,我想著下次要怎麼渡河不會更狼狽...

雖然今天比上一次更穿越了Yayung Dkla Btunux(光亮滑動石頭的溪),雖然這次我們被河水吹斷了腰,在水裡驚險滾一圈,但我更喜歡可以在家裡聊那些山上的話題。走第二趟,心裡的認知越來越踏實。老人家取的名字也越來越具體。Yayung Qiling(狹窄的溪)Yayung Mdngu(乾枯的溪)Yayung Bngurux(陡峭的只能長芒草的溪)Yayung Dkla Btunux(光亮滾動石頭的溪)...不再只是地圖上的地名,更是我們身體感知的經驗和情感了。

我們也試圖取自己的名字,紅色的水叫yayung dara(血水)、鵝黃色的水叫yayung barung(雞蛋顏色的水)iyux(河道最狹窄的地方)前我們留下的用來自拍的石頭叫btunux siasin(照相石)…。穿過Iyux,河道猛然地緊縮,兩側的山壁像峽谷拔然升起,河水兇猛的要你注意每一步踩在石頭上和水中尖滑的觸覺,他們都在跟自己的身體對話。

下山的時候,三台吉普車從眼前呼蕭而來,在我們面前揚起一陣陣灰塵,過了一會兒,看沒有路又像猛獸一樣掉頭回來,再次把空氣弄得模糊。幾年前通往Ulay的路車子能走,但現在Rangah Qhuni(支亞干溪)把屬於它的要回去,我好慶幸這段路不再容易親近,因為他們只會跟四個輪子對話,不會在意這片土地上有哪些故事,跟那些一年只來三、四次,而且走不到一小時路程簽到的林務局一樣。還有把所有的溪蓋上攔砂壩的河川局一樣,我心裡嘲笑他們會怎麼稱呼這些水泥建物,攔砂壩一號、攔砂壩二號....想想就覺得可悲。”(田野筆記:2016.04.10)


這份田野筆記寫於2016年的春天,是我身體回到部落居住一年,年齡歲數長到30初頭,第二次往我們的山裡走去的紀錄。過去對外介紹自己的部落時,總稀疏可憐的說,我來自花蓮縣萬榮鄉最北邊的太魯閣族部落—支亞干,再擠也不會更多了。但現在我能說得更多,因為身體的經驗和認知隨著生活在部落而越來越豐富。

我有一群快樂的部落夥伴,分別是Ipiq MatayLbak Uking,我們都是臺灣原住民族太魯閣族學生青年會的核心幹部,這個組織運作了17年,集結跨部落的太魯閣族青年一同探討及實踐相關的民族發展議題,近年來鼓勵青年回到各自的部落深耕,進行部落內部的組織工作。2013年我們三人參加在花蓮玉里舉辦的青年創業及社會創新工作坊,在這之前我們總希望可以在部落裡做些什麼,工作坊之後開始具體思考未來。也正好隨後我們參與了原民會舉辦的傳統領域種子教師培訓,接觸到立體部落地圖,開始了部落地圖的製作工程。

Supu ta kana 一起一起
2014年起,Ipiq申請到文化部青年村落計畫,著手帶著一群國中生製作地圖,我們三人因為同時也是西林社區發展協會的成員,在與協會的理事長及其他長輩共同討論後,地圖工程的發展結合了各項社區活動,竭盡所能的讓地圖在各種場所「現身」,如路跑、父親節活動、健走、草地音樂會、村校聯運等等。原來跟部落很不熟的我,在一連串的地圖活動後總能被大家認出:「你就是那個跟誰一起做地圖的嘛!」。

製作地圖是一個攏長又繁瑣的過程,且必須把人長時間集聚在一個空間,除了動手做地圖,更多的時間我們在聊天,交換彼此生活的趣事,抒發部落生活的失意,聽不同青年手機裡的音樂,然後發出轟隆隆的笑聲。此外,過去很少有青年聚集在一起做這種「另類」[1]的事,吸引很多不同家族及社群的青年一起參與。地圖不只是地圖,是我們想認識自己生長土地的途徑,同時也是我們情緒與情感的延伸。於是,「我們」不再只有「我們」,而是更多的「我們」。

青年聚集後,總覺得自己生活的地方變得跟過去有些不一樣,除了我們一起規劃的活動,如針對部落生活傳承的「青少年生活營」,以及邀請其他部落在地音樂人共同舉辦的「支亞干草地音樂會暨手做市集」,或是各項太魯閣族工藝文化傳承的工作坊,如「木琴」、「口簧琴」、「弓箭」、「竹掃把」、「編織」等,我們也常在不同青年的家聚集討論部落正發展的議題,如採礦及支亞干遺址爭議等。有越來越多的青年肯定支亞干很美,認同這一塊我們一起生活的土地。

小米行動:從神話故事到具體實踐
2017年春天來臨前,某次青年的聚會聊到Masu(小米),過去masu是太魯閣族的主食,但現今在各部落中卻幾乎看不到它的蹤跡,部落的老人家小時候都有小米種植的經驗,每一次談及小米總會說「tayal naqi ka purut wa(麻雀真的很壞),他們會把小米吃光光。大家也耳熟能詳一則關於小米的神話故事:從前只需要把一粒小米切成半粒,再放進大鍋裡就會出現滿滿的小米飯,所以每個家戶只種一株,結出來的小米穗足夠一年的生活糧食。有一次,一個懶惰的人抓了一把小米丟進鍋裡煮,結果鍋子膨脹,小米煮成焦黑,成群的Purut(山麻雀)從鍋裡飛出來。從此之後,半粒小米再也煮不出一鍋米飯,每個太魯閣族的家戶都必須種植一大片小米田,還必須辛苦趕走專吃小米的purut了。」

對我們這一輩來不及參與小米的青年來說,masu以一種遙想神話故事與懷念過往生活的象徵印記存在,與其不斷的浪漫想像不如具體行動,於是我們開始種植小米。我和另外一個青年Ciwas藉由東華大學東台灣中心的引介,蒐集到了南投眉溪部落、卓溪中平部落、萬榮紅葉部落的小米種,此外,另一個在台東唸書的青年Wilang也帶來了土坂部落的小米種。我們把小米分送給想要種植的家戶,大家依照自己的方式,跟著老人家走進田裡,彎腰整地、拔草、播種到栽培。在炎熱的夏天來臨前採收強壯的小米,結實壘壘的曝曬在陽光下,等待乾了之後拿去脫殼,我們都期許自己「明年要種更大片」。

小米重新長在支亞干是青年集結並與耆老通力合作才能生產出的結果,沒有耆老帶著青年,小米也無法順利地長在支亞干。那些在田裡辛勤勞動的記憶奠基在心裡成為更強大的動力,不只是個人,更是集體。種植的過程,土地的知識也一步步長回我們的身體中,如小米的灑播控制,knbabaw(間拔)的疏密,防鳥的技巧,採收後的分類處理等,這些具體的田間行動都回應著青年們的自主學習以及耆老的重新實踐。

生活的傳統領域:我們的支亞干
本文簡要介紹支亞干青年集結的過程與近期的實踐行動,任何的行動都必須回歸自己,為什麼我會想要參與地圖的工程?為什麼我會想要進行部落的組織工作?為什麼我會想要種植小米?...這一連串的作為像是一組重新排列組合的符碼,持續運轉在我必須如何生活於支亞干的思維與實踐中。

兩年前回到部落居住,身體的感官和腦袋填裝的知識像是重新清理一樣,過去旅居台北,每一次短暫回部落就像輕鬆的度假,空氣很好、環境優美、家裡好大,然後就沒了。我的「回家」侷限於支亞干部落一棟三層樓的水泥洋房,始終沒有涉入部落核心—人與人、人與土地的關係,就連一開始對於「傳統領域」的理解也是如此。

過去,傳統領域對我來說是一幅龐大的圖像,有既定的想像空間。一群人盤踞著一塊領域而定住不動,這個領域有一條實際的邊界,區分出內部與外部,地上物的權屬及各種權力關係,但現實生活中,傳統領域是流動並貼近生活的。太魯閣族過去均是單一部落組成一個家族,一個部落的gaya(規範、社群、文化)形成人在群體中必須扮演什麼腳色,可是文化並非固定不動,gaya在歷經外來的政權以及不同民族的交涉下不斷的修正與調整。

支亞干部落的組成約百年以上,最早由來自木瓜溪的Qowtux Pais部落(敵人的頭顱)遷徙而來,其頭目Kalaw Watan將這裡命名為Rangah Qhuni(打開的樹洞),指的是部落附近的支亞干溪,河道上游幽閉曲折,下游到了部落住區突然敞開,就像一個被打開的樹洞一樣。隨後在日本政府的集團移住政策下,有超過20個以上不同的部落(家族)聚居支亞干,組持大型的組合部落,如我們的家族來自清水斷崖的Tkjiq(德其黎)部落,遷來支亞干後主要在Yayung Qeyjing(清水溪流域)附近活動,其他的家族也有各自的生活領域。歷經日治、國民政府及當代社會的影響下,創造許多共同生活的場域及經驗,使得部落的認同跨越家族,我們鮮少說自己是Tkjig部落的人而是支亞干。

製作立體地圖搭建了對話的平台,我們透過這個平台讓青年互相陪伴,讓青年跟著耆老上山,認識過去的歷史文化並具體的學習如何在部落生活。回歸自己為什麼參與了這一連串另類的實踐,是那份強烈的認同:「我想要認識及守護自己的部落,我想要死在自己的部落」。

我們,正努力繪製我們的傳統領域。



[1] 我不確定該如何定義做地圖的行動,稱另類是自己的部落經驗中,少有以青年自主發起「認識部落」、「傳承文化」,並以一個團隊的方式進行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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