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2018感恩祭雜感


去年第一次感恩祭由部落自己主辦,今年是第二屆了,往年感恩祭都由鄉公所統一辦理,將各村集中於萬榮村,我一直很不喜歡嘉年華式的展演活動,感恩祭的由來是什麼?Mgay bari是什麼?會場當天有一個拍照的叔叔即時上傳臉書,底下立刻有人問了這個八百年老問題:「mgaybari,可以一個字一個字解釋清楚嗎?」,我回應他:「說感恩祭就對了」。

剛回來部落的時候,自己也抱有許多文青式的批判,其中對感恩祭最大的質疑是感恩祭的又來,其次,在阿美族的豐年祭烘托下,似乎生活在當代的我們truku,也必須有一個年度型的祭典來相應,這個本應該由部落自行辦理的的祭典,到了今日改變其源流,由上而下從中央每年補助資金挹注鄉公所,再由鄉公所分配資源,支援部落或自行辦理,各部落的地方團體(通常為社區發展協會)承接地方政府計畫後再討論並實踐出來。

我不想認真細究感恩祭的真實由來是什麼?經歷複雜的歷史脈絡、遷徙背景、政權轉變、正名與文化振興、當代社會部落社會情境的的各種因果交雜下,我更想觀看的是感恩祭的實踐在部落中的意涵,對當代部落的影響又是什麼?

邱韻芳(2011)[1]細緻的描述感恩祭自90年代經由部落知識菁英、牧者、部落耆老共同討論及協商生產出來,其中幾個因素包含太魯閣族原被政府歸類為泰雅族,再加上阿美族年度的豐年祭作為花蓮原住民在地部落的強大意象,導致太魯閣族反而被漠視,為了凸顯本族的特色並進行部落祭典的復振,原先建構了祖靈祭及Mgay Bari,但初始無論是祖靈祭或是mgay bari均無法獲得多數族人的認同,因為耆老的記憶中,屬於部落共同祭典的是出草祭(Mkan Hadur)

祖靈祭主要由廖守臣在其泰雅族認同中,與各主事者於1999年在萬榮鄉舉辦的祭典中生產,Mgay Bari則主要由教會牧師等人同年於秀林鄉舉辦的祭典中生產。Mkan bari一詞的意涵是由田信德牧師於佐山融吉《蕃族慣習調查報告書:紗積族後篇》找到的祖靈祭日語拼音。Mgay是給予,bari原是指食物、祭品之意,經多年的祭典舉辦後,bari被賦予神靈的意思。祖靈祭一詞也教會認為祖有違基督教義,因而改為感恩祭,就這麼沿用至今了。

過去太魯閣族均為家族-部落的型態,所有的祭典儀式以家族-部落為單位操作下去,屬於部落大型的祭典是什麼,日人佐山融吉《蕃族慣習調查報告書:紗積族後篇》提到,許多祭典過去部落由祭司共同舉行,後來由家族血親自行辦理,顯示東遷花蓮後的太魯閣族,社會組織與規模縮小,祭典由家族自行實踐。再經歷了集團移住政策下,各部落被打散又集中統一於淺山和平地,部落性的祭典似乎消失了,家族中私下的祭典卻持續進行,如最常見的殺豬(powda gaya)。

多年後,感恩祭重新被創造出來,看似由上而下,看似在充滿政治意識及文化傳承的脈絡中生產,但操作多年後感恩祭也許已不是我們一開始認識的感恩祭了,尤其當自己也是參與者及實踐者之一的時候。

習慣會成自然,我們無法否定當代原住民部落處境中,我們的確好像需要一個類似感恩祭的祭典,在重複的、特定的時空將彼此凝聚在一起,這本身是儀式與祭典的魔力,當代部落的個人、家庭已不同以往,過去自給自足的傳統部落,個人的生活幾乎與部落生活連結在一起,如今每個人有自己的職業:鐵工、農夫、公務員、護士、警察。感恩祭出現前,村裡均會舉辦的公共活動如村校聯運、年節中秋端午活動、村民大會等,均不是以復振傳統文化為標的,更非源自太魯閣族的傳統脈絡,因此感恩祭順利成章成為難得可以實踐傳統文化的公共性活動。

凝聚的強大力量必須存在一群「有意識的主動者」。

如果地方只是應付了事,消耗預算把上級規畫的經費處理完,祭典後還會剩下什麼感動。良好的地方組織(村辦公室、社區發展協會等)有心將這個活動規劃為部落性的活動,這份由上而下的政令執行就有機會轉變為良好的資源,讓活動成為常民生活的一部分,這是我在支亞干觀察到的現象。許多無私的付出,或並非為了利益而聚集的意識,讓這場活動足以在短時間內凝聚出我們同屬一個gaya的感受。

比方祈福的儀式,老人的祝福、舞碼的編排、各鄰為單位分工安排的共食共享、老是吵鬧的hobi(禮品)怎麼分配等,其實這些都是現代的部落gaya,我們怎麼在部落生活中、公開的儀式慶典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怎麼將資源公平的分配。

這次讓我最印象深刻的是參與跳舞的部分,我本身就是一個肢體協調有極大障礙的人,但在其他青年的吆喝下,就豁出去一起跳,集體大於個人,如果只有自己,焦點會被放大,但如果是一群人,我們可以一起分擔,一起認同這個舞蹈,這就是gaya。我喜歡這個舞劇,是Lowking老師用音樂劇的方式,結合太魯閣族起源神話、男性與女性分工,以及部落曾經做過或正在進行的公共活動編制出來,有別於過去強調肢體的舞蹈,更放入故事性和在地性,我自己跳完有一種人生就夠了的感覺。

我很喜歡也比較認同感恩祭自己部落自己辦,因為是在地,我們才有可能結合更多在地擁有的豐富人文,因為是在地,我們也才能更有機會讓儀式祭典常民化,變為生活中的一部分。


[1] 邱韻芳(2011),〈從祖靈祭到mgay bari:當代太魯閣「傳統」祭儀的建構與詮釋〉,台灣人類學刊9(2):19-54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大腿山

  火車到站, Kimi 抬頭看一下遠方那片裸露白色岩石的山,哇,更白了、更大片了。還是小女孩的她曾用食指對著那片山,在空氣中使勁揮舞,像畫圖一樣,在蓊鬱的綠色底圖紙上,抹上一層層乾淨的白色,巨大的大腿山被塗上厚厚的藥膏。   大腿山,哈哈,她心裡笑了一下,其實沒有人這樣稱呼那座山,只是 payi [1] 曾經告訴她,用那長滿皺紋的手,指著 Kimi 瘦小還沒發育的大腿:   「 Btriq , Btriq ka nii ,大腿,這裡叫做大腿。 」, Payi 再把手指向後方那座山。   「 Btriq , Btriq ka nii uri ,山,這裡也叫山。 」   山有很多名字, dgiyaq , daya , yama …都是山:一整片山、分不出形狀的山、日本人說的山; Btriq 指的是三角形的山,從頂端往下,從高處往低處,山的形狀從尖變鈍,從細變寬,寬得必須用手張開來擁抱的地方,就叫做 Btriq 。   她慢慢走出車站,兀自站在門口發呆,享受風涼涼地吹,她用紅色絲帶把頭髮盤起來,露出漂亮的脖子,風吹在髮絲上一陣癢癢的感覺。哥哥明明說好會來接她,火車只是誤點 7 分鐘,他走了嗎?還是沒來? Kimi 耐不住性子,看著頭頂的大太陽,盤算著走回部落差不多半小時,也還好吧,總比台北木柵市場前那條小巷子,走 5 分鐘都令人覺得難堪,覺得厭惡。   離開部落的時候 15 歲,就在這木造斜屋頂的車站前方, Payi 握著她的手,眼淚在眼眶打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好像魚刺卡在喉嚨,如果手上有刀子,她想用力劃開來,把魚刺取出來,讓 payi 把話說清楚講明白。   她逃避 payi 的眼神,遠望那座大腿山,白色的土石流,白色的瀑布,砂石車還在搬石頭嗎?記憶裡龐大的卡車經過家門前,連水溝裡的紅線蟲都會躲起來, Payi 養的黑嘴狗依偎在路邊吠叫,揚起的灰塵像瘟疫一樣壟罩整條筆直道路。       火車站前有一條小小的商業街,步行不到 5 分鐘,無數家山產店:阿美、添丁、青葉、縱谷傳香…餐廳裡的野味來自部落,菜單上標準的國字,山羌是 pala 、山羊是 mirit 、山豬是 bowyak ,山...

有些故事,我們不去找永遠都不會知道│支亞干部落的砍木頭故事

2015年4月,我們幾個支亞干部落的青年與西林社區展發展協會一起製作部落立體地圖,我們都不是常上山的小孩,甚至部落附近的山、水都叫不出名字。看著珍珠板一塊塊疊起來,披上土後,才發現原來部落的範圍這麼大、山這麼壯觀。地圖大致完成後,陸陸續續有好多人來說山上的故事,其中部落兩個耆老說的比較多,指出地名後我們插上旗子,再試圖用google earth整理目前蒐集到的山林故事。 大家一起製作立體地圖(2015.07.08)

疫情部落

  咖哩 [1] 再次氾濫,僅屬於這個部落的邊境拘束。 等你飽早餐店的譯名來自Thngi,吃飽的意思,疫情前的日常,走進早餐店,無數的阿姨叔叔你好你好;疫情來臨後,擺一張佔據入口百分之80的餐桌,上面有紙有筆,還有個人資料必填欄位,客人一位都沒有,連帶總是聚在一旁烤火聊天喝小酒的payi、baki [2] 都不在,矮凳甚至省得搬出來布置。等你吃飽無法內用,少了喧囂的咖哩,好像怎麼樣都吃不飽。 「確診人數又增加了,好煩,什麼時候可以結束。」開啟疫情話題準沒錯,老闆姐姐必能回應,我也總有答案可以延續。 「部落是還好啦,最怕是親戚從外縣市回來。」老闆姊姊皺眉。 「啊…對…」此時我只能保持沉默。 我那艷麗的小弟問今天可以去清水溪游泳嗎?我說沒辦法,還有工作要忙,多少部落年輕人從勞動業或服務業被迫停工,閒在家裡找事做,找咖哩。線上電影看了無數遍,歡唱KTV APP排了好幾首,水餃包到第幾百顆,爸媽總有家事找他做,擦窗戶、Key in客戶名單、曬衣服…小弟恐怕要悶壞,如果泡一身山林溪水會多爽快。 「對了,支亞干的防疫破口來了!」小弟的咖哩濃醇香,揶揄自嘲著實辛辣,大弟和弟妹從萬華回來,萬華多麼刺激,萬華簡直武漢還是HIV代名詞。 辦公室裡我跟兩個妹妹談二弟從重災區回來,百貨公司先是輪班,後來乾脆休假扣年假,他倆真沒辦法,待台北要多少新台幣,回鄉避難輕鬆多了,順便幫爸爸裝什麼汽車零件。 我在處理繁瑣的文書業務,要baki們原子筆簽這裡,身分證拿出來拍正反面,核銷令人頭痛,尤其計算收據領據的新台幣面額,Excel表格調整再調整。疫情來臨前,我負責社區發展協會蓋竹子工寮的計畫,趕在部落入口開始架設管制站前,工寮終於搭建好,正跟工班確認所有細節,我家對面的姊姊打電話來。 「你家是不是有人從萬華回來,是你弟弟對嗎?」姊姊平時溫柔婉約,這次咖哩卻添增不少朝天椒,火焰即將燃燒。 「恩,有…」我心虛回應。 「他們有去村辦公室登記了嗎?」再放些馬告增添香氣吧。 「他們在設管制站前就回來了,應該沒去登記(沒有被通知去登記)。」我已經想裝作大弟不是我血濃於水的家人。 「你知道嗎?他們今天一群人還去水溝 [3] 游泳,口罩都沒有戴。」好像我應該把他們關起來,給最基本的水和食物,以免空氣感染成毒氣,蔓延整座支亞干溪流域。 「簽這裡,對,沒錯…,這裡,姊,等一下,有,我還在聽…」我慶幸手邊正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