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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部落


查馬克厚實的肩膀抵在我的下巴,我直視著天花板,手指扒著他的背,他的皮膚在一片漆黑中更是黑亮,像房間後面加蓋的鐵皮屋頂上撐起的黑紗網,陽光灑在上面會一閃一閃的很漂亮。他暴筋的手臂突起粗紅的血管,架在床板上,我的大腿緊緊纏繞在他的腰際,牙齒死密的鎖住舌頭。「喔!查馬克,再深一點!」我想要叫喊出來,查馬克不斷推向我,我試著在適當的時間迎回去,不那麼激烈;有那麼幾秒,我以為快要叫喊出來了。天花板的黑亮起來,像爬滿星星的夜空,傳來一陣咳嗽聲,我用手指甲掐進他背上的肉,「查馬克!不行啦!停!停!停!」……



我慢慢學會說「我們部落」這四個字。第一次見到查馬克時,他穿著磨到粉白的牛仔褲走來,揮手要櫥窗裡的檳榔和白長,掏出打火機點燃香煙,看著我的眼睛笑著說:「像你這樣的女生,在我們部落不行呢!」我說哪裡不行,「就是犯罪的來源啊!」說完他的笑聲像大雨落下。接連幾天,他都出現在我們緊鄰大馬路的檳榔攤,有時他和其他清一色臉黑黑的工人來,要了幾張板凳,圍坐在一旁的大樹下喝酒,談論著「我們部落」;有時他一個人來,倚著門板叼著煙和我聊「我們部落」,我對他口中的部落越發好奇,因為「我們部落」不是只有一個地方,而是三個。

那天我和查馬克一起來到我們部落時,風吹得很涼,卻瀰漫著豬屎味,我笑說你們部落真有味道。入口處的右手邊有一間小小的派出所,警察不懷好意的看著外頭。再直直的往前走,石牆上有一幅鮮豔的畫,中間一隻看起來不兇猛的雲豹,爬在樹梢間,畫的一側是排列整齊的房子,有一條像瀑布的土石從山頭流下,衝出一條路。畫的另一側是矮矮的石板屋,安穩的在白雲與綠色的山頭上,石板屋上一條百步蛇彎曲著的對雲豹吐信。我站在畫前發楞,查馬克摟著我的肩膀說這就是「我們部落」。

「起肖咧!嫁給一個番仔。」媽媽衝著我的臉尖叫,一旁的哥哥勸著說:「阿母,現在叫原住民了啦,不要番仔番仔的叫,人家聽了不好。」媽媽更生氣,「買幾包檳榔幾包香煙就把你騙上床,人家是多勇,讓你哈到這麼死。」我把頭轉過去,不願理睬。外頭砂石車轟隆隆的傳來聲響,每經過一台,檳榔攤的玻璃窗就震一下,我想著查馬克嚼著檳榔那張鮮紅的嘴,笑起來好溫暖。

今天上教會的時候,牧師站在講台上用麥克風介紹一群從北部來的研究生,他說感謝這群學生的關心,願神保佑他們,也祝福我們部落。他們有男有女,各個臉上掛著稚嫩的笑容,麥克風傳到他們手裡,一一的自我介紹,台詞很好記,大致都一樣。「sabau!我是xxx,很高興來到這裡,希望能夠幫大家的忙,與大家同在…。」

吃過飯之後,那群學生抱著筆記本,到處拉著居民訪問,不時拍下照片。一個女生穿著短褲,踩著布鞋走來問我,「你們這裡很熱喔,天氣這麼悶熱,房間這麼小,很辛苦呢!」我跟她解釋房子的隔間牆擋住了兩邊窗戶的風流動,裝了抽風扇和電風扇效果都不太好,屋頂又是鐵皮,太陽整天晒著根本是烤爐,不過我們也習慣了啦,熱就跑去樹下,不然就提著水桶去浴室沖水。她很認真的聽我說,手快速的在筆記本上揮動,我瞥見筆記本的一角有一隻美人魚的圖案。

往後的幾個禮拜六日,他們斷斷續續出現在部落,有時拉著卷尺在測量房子,有時聚集在村長家,有時和部落的小孩子玩耍。再過一段時間,他們舉辦了照片展,我和查馬克一起看他們掛在相思樹下的照片,有舊部落、新部落還有現在的部落。查馬克指著一張照片告訴我,這是青年會辦尋根之旅,回舊部落拍的,照片中地上排列整齊的石板,查馬克背著很大包的行李,對著鏡頭微笑,露出白色的牙齒。

相片掛了兩個禮拜後被收起來,他們也沒再回來。

剛嫁進部落的時候,很怕和媽媽說話,媽媽聽不懂國語。查馬克要我跟著媽媽做,媽媽的手很粗厚,查馬克也有那樣的手。每天我跟著媽媽騎著三輪車往部落外幾百公尺的耕地,說是耕地倒比較像小花園,縣政府將我們安置在這裡時分配每戶一小塊土地,媽媽在邊界種玉米做為區隔,入口列植兩排百合花,裡面有地瓜、芋頭、小米和紅藜,我喜歡看著媽媽的背影,戴著斗笠彎腰除草,汗黏在背後浸出一大片,手仍舊不斷的揮動鋤頭。

田的末端有一個用竹子、木材和鐵皮搭建的小工寮,從工寮拉出一條條塑膠繩,繩子上繫了一串串的飲料罐,麻雀飛入田裡時,媽媽就拉著繩子發出煩躁的聲響,麻雀驚嚇後飛走。媽媽不厭其煩的拉著繩子,麻雀也不厭其煩的飛下來再飛上去。查馬克告訴我,等之後有錢,就像隔壁家的一樣,拉起繩索,用黑紗網罩住整塊地,媽媽就不用一直守著工寮了。

一開始,我的確有些不習慣我們部落。這裡其實是個廢棄的軍營,三年前新部落遭颱風破壞,整個部落被縣政府認定為危險聚落,不適合居住,於是將大家安置於現在的部落。部落的四周被半公尺深的水溝圈住,邊緣種滿高大的黑板樹,天空被樹遮蔽著。部落緊鄰高速公路,四周是荒蕪的田地和零星的農舍,每到吃飯時間,從鄰近的豬舍就會傳來陣陣惡臭,查馬克笑說他們吃我們剩的,我們聞他們拉的,彼此彼此。

居民被分散居住於各個建築物內,每一間差不多三坪大小。我們的家有兩扇窗戶,封死的天花板,和連不到屋頂的隔間牆。查馬克告訴我在家裡聲音盡量小一些,上面這麼大的空隙隔壁的呼吸聲都聽得很清楚。他和幾個部落的年輕人在我們家後面搭建了鐵皮,他說媽媽讓我們晚上睡這,她自己去睡後面,加蓋的鐵皮屋裡有廚房、餐廳和儲藏室,當然也包括媽媽的房間,只是全部沒有隔間,走進門就盡收眼底。

我們隔壁住的kayngu有個很可愛的孫女,她每天穿著小碎花的洋裝跑來跑去,看到我都叫我白白,我想是因為我皮膚的關係。我喜歡把她抱在腿上,整理她一頭微卷的長髮,她告訴我媽媽和爸爸在外面工作,假日才會回來一起上教會,kayngu不喜歡看她哭,但她太想念他們。我告訴她我也可以是你媽媽,小女孩跳開說不喜歡白白的媽媽。

查馬克久久才回來,我知道外面的工作很辛苦,所以不太敢和他要求什麼,但每天他會打手機給我,問我家裡的狀況怎樣,有時他喝醉了,會對著電話迷迷糊糊的說好想念我,好跟我做愛,要我乖乖的等待,我這棵檳榔樹永遠屬於他。

一年前的大颱風後,查馬克落寞的回到家,進了門就抱著我哭,「不見了,我們的部落不見了。」他深深埋入我的乳房裡。

我們和村裡的人徒步走回新部落,一路上每個年輕人掛著沈重的表情,河水已經退去,我穿著雨鞋不太適應,腳踩在濕滑的土石好幾次差點跌倒。走到一處平坦寬闊的砂石上,有的人開始往下挖,有的人兀自對著一旁的高山發呆,我看著查馬克在地上用大石塊疊一個三角形,他說這是我們家,住了三十年的部落啊。

一大早,查馬克帶著我和幾個年輕人開著吉普車從部落出發,車子駛過ㄇ字型廣場的大草坪,芒果樹照映在車窗上,我的頭有些暈眩。Kayngu準備了一些食物裝在塑膠袋,我提在手上有些重量。車子沿著破損的道路來到新部落,查馬克和幾個年輕人圍在一起,用手指頭沾酒,往地上灑,嘴裡念著我聽不懂的話。

我們沿著河床徒步往上游走快一個小時,查馬克指著遠遠一片顯眼的白壁說爬上那裡,再過去一點就是舊部落了,我手掌遮住炙熱的陽光,模糊的看著那片白,登山口有用小石塊堆積的記號,陡峭難爬的地方有一條條的綿繩綁著輔助,查馬克說是山上的umu綁的,讓族人方便回家。

太陽快要和視線平行的時候,我頭逐漸痛了起來,雙腳不斷發抖,呼氣和吐氣沒有節奏。我看到眼前的地板上鋪著整齊的石板,石板縫裡長出青色的草,有一條百步蛇扭曲著身軀望著我,牠身上美麗的菱形,也用一種詭異的排列方式向著我,我不斷冒汗,耳邊傳來查馬克的聲音,鼻子聞到一股清新的味道,從來沒有過,很乾淨,像是全身浸入溪水中的泡沫一般,捲起又散去。

我和查馬克在舊部落田間的小工寮,工寮用石板堆疊而成,門口非常矮,必須彎著腰進去,朝外有一扇窗,陽光從窗口和石板縫隙間灑進來,很溫暖很舒服。我的雙腿中間有一股暖流,查馬克把我放在石板上,我的背密合的浮貼著石板,一旁的火爐冒著火,白煙汩汩往上面飄散,查馬克用舌頭舔我的耳朵,輕聲告訴我叫吧,不要拘束,這裡是我們愛的小屋。我把雙腿張開,像青蛙一樣對著查馬克,他皮膚更黑亮了,眼睛綻放水的光芒,我直視著白煙纏繞天花板的木樑,像條蛇一般,我試著發出聲音,從心裡叫喊出來,不間斷的。

熟悉的聲音吵醒我,眼前仍舊是白色的天花板,查馬克在一旁用擔憂的眼神望著我,他說我一到舊部落就暈過去,急忙的背著我下山。牆上的抽風扇持續嗡嗡作響,我爬起來看著查馬克的眼睛,告訴他不管在哪個部落,只要有你,都是我的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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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得到99年原住民族文學獎 散文組第二名
研究所期間的實習課,參與屏東好茶部落的遷村重建計劃,協助的意義遠小於學習,在好茶部落讓我重新體驗土地與人的感情,很難忘,很珍貴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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